所有的擁抱終止以前，所有的季節終結以後。

對於默這樣一個七零年代以後出生、原文能力完全不行的六年級讀者而言，在台灣想要接觸到西方科幻名著的奇妙精髓，恐怕僅止於一種抱有強大怨力的幻想＼譯本的斷層、非系列介紹與市場機制的擺盪飄搖，使得科幻類型小說並沒有獲得濃烈的注目＼一如近幾年推理小說漸形風潮之前的窘困＼恐怕大多數人只能透過電影的改編，隱隱約約碰觸到原著的精神邊緣地帶。

於是，PHILIPS K. DICK這個名字不斷地出現在《Blade Runner》、《PAY CHECK》、《MINORITY REPORT》、《SCREAMERS》、《TOTAL RECALL》、《IMPOSTOR》等不乏重量級導演與科幻經典片的名單裡；但始終這個作者只是個類傳說的存在，直到這兩三年來好不容易盼到了幾本《關鍵報告》、《銀翼殺手》、《記憶裂痕》、《心機掃瞄》，方才享受到DICK那魔鬼般囈語與自我分裂的質疑論調，卻又旋即幻生幻滅，下一回的譯本那還真是遙遙難期啊…＼或者繆思亦發行了Ursula K. Le Guin女性主義與科幻烏托邦的經典超作《一無所有》、《黑暗的左手》以及Joanna Russ《女身男人》，但也僅止於此，後續不可知。

更不消說二十世紀三大科幻小說名家ARTHUR CLARKE、ROBERT A. HEINLEIN，以及本書的作者ASIMOV，或者華麗異端重度科幻執迷者洪凌提及的諸多科幻新浪潮、叛客的經典＼不過這一切似乎開始緩慢的轉變著＼STANLEY KUBRICK的影史經典《2001：A Space Odyssey》與及由ACARKE發展出來的系列小說（商務的《二００一太空漫遊》與天下的《三００一太空漫遊》，該系列中間的兩集目前依然空白中）皆已堂堂登入市場，小知堂最近也開始著手大師作品《拉瑪任務》與《拉瑪再現》＼HEINLEIN則更為冷僻，目前只有天下《滾石家族遊太空》、《４=７１》與麥田《夏之門》＼反倒是ASIMOV的中文化顯得蓬勃多了，這倒蠻妙，或許跟ASIMOV循序漸進且有效鎔鑄科技的敘述方式不無關係；先不論大師晚年與晚被作家合作將短篇改寫成長篇的幾部作品（台灣方面，這會兒也有倪匡大爺《只限老友》封筆，卻開啟了以後設暗謀、作中作為結構、如火如荼進行中的葉李華〈〈衛斯理回憶錄〉〉的書寫現象，真不曉得這是否為科幻類型的某種傳統？），就說最負盛名的三大系列〈〈基地七書〉〉還有〈〈機器人系列〉〉、〈〈帝國系列〉〉，分別由奇幻基地與貓頭鷹有計畫的予以推動中＼而這之中最富企圖心與轉型意欲的恐怕還是貓頭鷹出版以科幻為名成立的「科幻推進實驗室」（城邦出版集團似乎有著清楚分支類型小說的打算，比如推理小說呈現西臉譜（歐美）、東商周（日本）的型態；原本針對各種幻想小說出版的奇幻基地則愈來愈專攻奇幻類型；麥田走的則是文學本位；馬可孛羅的遊記傳類也規模龐大等等………）＼雖說目前尚且看不出來是否會有詹宏志主導遠流發行那樣大氣魄書系【謀殺專門店】般有一個歷史脈絡的介紹與出版，但至少，至少那姿態是有著一種猛厲般的堅定與宣誓。

而這一切還得歸功於一個幕後推手的執著與堅持；那當然就是葉李華＼由於資源不如詹宏志與唐諾等人直接有出版社供作後盾全力挺持，再加上科幻閱讀風氣始終未成，原本天下一系列出版的科幻經典只發行了八冊便無疾而終＼感覺葉李華總是到處漂流著，好長一段時間，默簡直要懷疑是否台灣人的腦袋根本性地排斥理性思維的高度發展？也不敢相信這麼精彩無比的類型領域，何以會像是棄置般的扔到書市的邊陲？

只是，默以為，葉李華光袍加身的時刻近了，終究是該近了；倪匡科幻獎的常態性徵稿、十多年的辛勤導覽以及質量兼具的翻譯，這些都累積了一定的能量，也該足夠引爆新的閱覽氣機了＼好像總是會這樣的，是的，總是非得要有一個明星般的炫亮人物引導，某個領域才會被認識與正視：因為有林志玲，模特兒們全都大翻身，一時之間彷彿整個世界的光采都凝集在這群人身上；因為陳純真，污名化的撞球終於也能站上台面；因為朱學恒，《魔戒》在電影版之前就已開始熱度上揚，在之後，甚至捲起了奇幻閱讀與書寫的大浪；因為既晴，一舉奪得皇冠大眾小說獎後，而促使日本的新本格派推理，驟然間異彩狂走，坊間充斥著大量該類性的小說；因為賴明珠，村上春樹（吉本芭娜娜、村上龍、柳美里也跟著搭上這一股日譯風潮）的冷異書寫居然成為流行的化身與變體；因為唐諾（還包括朱天心、朱天文、侯孝賢等大頭的青睞迷讀＼最近唐先生把火力集中到Gragam Greene作品的意味，頗有務使葛林國度在台灣綻放的意味──一如詹宏志對John Dickson Carr的偏好而讓這位密室之王的作品正式中文化──不過還尚待持續革命），Lawrence Block的〈〈馬修●史卡德〉〉系列靜靜燃燒著之外，還帶動了冷硬派小說在台灣書市佔有一席之地；因為詹宏志，推理閱讀大張旗鼓地盛行起來；………

當然那之前的默默耕耘，說不定還到慘澹淒涼的地步，如何不足為外人道，那也是自然的事。但將「科幻推進實驗室」當作一個轉折點，感覺蠻好，頗可以期待的＼畢竟連華文科幻書寫的超級新星張草技驚滿座的〈〈滅亡三部曲〉〉，在某個面向而言都算是落實了葉李華的理想＼這一切似乎推展得很緩慢＼但確實的，確實的匯聚起來＼一步一步地拓展出某種樣貌＼已經。

（在談及《我，機器人》之前，照慣例，默還是迂迴好大一串，述說了所目睹的橫剖面，生性如是，也沒辦法，就是對那些堅定踩著自己步伐的人有著極高的敬意。）

ASIMOV的筆法樸實，並不在字詞上有著特別的花巧雕琢，語氣同樣也不特別冷冽或者熱切，維持在穩定基調上＼書寫時常夾帶著史學味道，彷彿不僅僅是故事而已，還存在更深刻的評斷意味＼而正由於這種平實的敘述，推演情節時，就像是一種事實滲穿了讀者的認知＼幻想無邊成了迫切而亟待解決的限時與現實感快步逼近＼看看〈抓兔子〉那攸關生死存亡的處境，不帶華麗的詞藻，卻有強力陷溺感發散著：兩位主人翁如何發掘問題，如何試著解決，如何跌入死亡潛伏的坑道裡，又如何憑藉邏輯猜臆將失控的機器人（藉由服從與不可坐視人類遭受傷害的衝突點製造）轉化為生機＼或者〈理性〉裡頭，兩位人員從如何說服相信自己來自主宰力量而非人類製造的機器人的立場轉換到徹底認知「小可愛」其實早已稱職的結論（這同時也意味著接受了「小可愛」的機器人比人類優秀太多故而不可能為人類製造的邏輯論調，但仍不失為一種平衡）＼例子不勝枚舉，最好的法子就是自個兒滑進艾氏的近現實想像世界裡。

尤其讓人驚嘆的是，ASIMOV假機器人之名，實則對極端不穩定的人性著手推究，並有著精闢的心理解析，使得眾多Robot成了反像鏡，映照著人類的微小與瘋狂＼看看〈騙子〉，人類的頂端人物卻擺渡在機器人「厄比」透視心靈的能力裡（奇異的是，ASIMOV對理性邏輯的奉行裡頭卻含有大量這類能穿透人類內心能力的角色，而且通常舉足輕重，比如〈〈基地〉〉中就有異人騾與圍繞在貫串的超級指標人物謝頓周遭的伊圖•丹莫刺爾或其孫女婉達＼這同時也是〈〈基地系列〉〉跟〈〈機器人系列〉〉鏈結的關鍵點＼這或許可視為ASIMOV對心靈力量的肯定與畏懼的矛盾媾結），在疼痛的真相與可獲得緩和的謊言中遊蕩飄移＼特別是身為「機器人心理學家」的蘇珊•凱文博士不但無法根據所學識破，反而被厄比牽引著往自己所希望所想像的美好情境走去，最後又因知曉真相而殘酷地以不可傷害的法則之兩極（說與不說真相都是傷害）促使機器人崩損難返，這兩造的對比與及內在情境有著矛盾的錯置感＼但ASIMOV不流氣地巧的處理，將人心幽暗的無法控制與其實有很大部分恐懼於真相的人性，藉由並不長的篇幅暴露出來＼確實可說是理性思維的超高度發展。

但大師並沒有因此就完全客體化，變得剛冷而疏離，反倒隨處透露著某種溫暖的撫照感＼看看〈小機〉女孩與機器人的相處之情，那重逢如此的美好，像是有團光芒靜靜地籠罩著；反觀女孩雙親的宰制慾，卻是非理性的軟式暴力，讓人不由自主地冒出「究竟是哪一個物種比較僵硬冷酷呢？」這樣的想法來＼或者看看〈轉圈圈〉中鮑爾與「速必敵」還有舊型機器人的互動關係與對話，都在在有著淡淡的依存與情感的流動，很讓人嘴角輕輕上揚的那一種微妙的溫馨＼甚至有些篇章也不乏詼諧感，看看〈逃避〉中「金頭腦」嬉戲般地把兩個測試人員送進未知的恆星際躍遷，駱駝心態卻類童趣，不是像煞了因為無法面對問題而不覺地惡整念頭的青少年嗎？

另外關於爾虞我詐的部分，默覺得ASIMOV真的是徹徹底底透視了人類這個物種的黑暗面＼看看〈消失無蹤〉蘇珊•凱文跟機器人的較量鬥智之峰迴路轉、懸疑刺激＼看看〈證據〉裡的政治權搶奪，關於隱瞞與謊言的至高心理詭計＼看看〈可避免的衝突〉身份成謎的史蒂芬•拜爾萊如何從人類歷史往往出現的兩種形式的衝突與戰爭論述到挖掘出不出錯的「機體」如何控管並確保人類享有不受傷害的未來，這之間跟其他界域的交涉就滿滿的是煙硝味。

ASIMOV總能切題而入，栩栩如真，默讀著，總會有著瞬間被扯進那悠淡的敘述語調的錯覺＼整個世界突然換了個樣子＼星球在周遭漂浮、機器人語調從刻板冷淡到如人類般的充斥著各種表情、………

然而，法則的創造與反逆才是默對《我，機器人》最感興趣的部分。

還有異端與否的問題

關於「機器人三大法則」，猶如ASIMOV的夫子自道：「………也是世上許多倫理體系的主要指導原則。………」（P.182.）＼「………你就是無法區分機器人和完人有何異同。………」（P.184.）

法則的建立，最有趣的部分應該是仍舊存在被突破的空隙這一點＼而這似乎是ASIMOV刻意為之的結果＼換言之：有法就有破＼或者更精確的說，是ASIMOV締造這些法則的緣由正是打算藉此描繪未來遠景的同時也將人性的光與灰暗詳細解剖分析，透過這些機器人的脫軌，尋找出人類本身的根性幽暗，並認清這些事實。

由「機器人心理學」與「心理史學」在ASIMOV作品裏佔有極重大位置的構想，便不難覷見這位博學的大師，是如何深信著理性（並非科學）將會帶人類往更美好的方向而去＼這兩種概念都可以說是這層認知下的產物，既科學又囊括了心靈內在，是十足十的矛盾產物＼而其基礎便是以理性思維解構人的心理，彷彿ASIMOV畏懼著任何不可解的成分，當然要咬住這一點不放也行啦，不過默更傾向於解讀成正由於艾氏高度肯定人類理性，因此只要排除了容易發生無明障礙的心理因素，就能確保擁有美好未來的希望＼而這當然就反射在本書的「機器人心理學」與「機器人三大法則」及〈〈基地七書〉〉的「心理史學」上。

ASIMOV運用理性發想出可統計並預測人類將來並縮減衰頹期的「心理史學」，但最後使之大功告成的卻還是來自於謝頓孫女婉達•謝頓的心靈能力；而「心理史學」能夠開展並完備發展的起源也是來自擁有心靈能力機器人宰相的大力協助下＼這便猶如機器人被人類製造出來，從簡陋的機械組織到將三大法則電位內建於讓機器人體內且讓他們擁有正子腦並逐漸展現出自我思考到最後擁有心靈異能的狀態不謀而合＼ASIMOV建構了法則，卻又自己完成了逆返，重回人類心靈大海，尋找更本位式的解決之道＼易言之，ASIMOV相信的該是理性與心靈的共體才是人類的救贖之道，而非一味的強調理性而忽略了人心的無窮可能，但這又必須建立在剔除非理性的私欲＼很是輾轉曲折＼以ASIMOV透過有透視心靈能力的機器人說出的話為默這個論點作總結：「讓我感興趣的是你們的小說。你們會研究人類的動機以及情感的互動關係……」（P.106.）

也因此，ASIMOV對異端的強大包容性也就不意外了＼並非〈〈Star Wars〉〉系列那種過簡的正善/邪惡之分＼而是更深沉更多重的糾疊與複合＼ASIMOV以他的又獨特又敏銳的視角切割文化歷史現象，並轉而投影到小說裡頭＼機器人與人類的「非我族類」情結於文本中發揮得淋漓盡致＼懷疑、不確定的氣味到處飄散著＼人類對機器人的鄙視與機器人相對產生的自我優越感彼此對抗衝突，而又在這之間尋獲到某個平衡面＼尤其是本書最後一章〈可避免的衝突〉更是瞅得見ASIMOV善於書寫各文化迥異處的功力＼每個界域的社會現象、經濟結構與及文化的差異性都翔實地被記錄下來（彷彿真有這些地方似的）＼再加上由機器人發展成「機體」的終極型態＼似乎是ASIMOV在宣告著未成熟的人類還需要更多的理性與尊重異文化並挖掘自身心靈的努力＼相異的物種（文化、族群、國家、………）凝聚在一起的力量遠遠大過彼此對抗征戰＼這樣的警語在此時此刻更具備了透徹的觀察力度＼該不該說ASIMOV根本上是個預言者呢？＼默簡直躲不了這樣的念頭發射。

關於「機體」，默不難聯想到革新了科幻電影、呼風喚雨了幾年的《Matrix》，由機器人到電腦人的發展，更龐大而不遺漏渺小的運算能力還有邏輯推論，建立了一個不可違逆的精神國度＼而尼歐憑藉信念解放「母體」世界的情節又與ASIMOV認可人類心靈力量的觀點謀合＼「母體」操控一切的手法令人感到恐怖，但這種意識似乎跟人類總是對於外星人抱著懷疑的態度相連結＼比較起來，ASIMOV對「機體」倒是充滿了樂觀性，顯然認為「機體」是烏托邦成立的重大基礎，即便人類會付出某種代價＼但在人類尚未有足夠的群體理性與心靈高度不再把異端視作罪惡或者低次等的奴屬之前，「機體」就像是個隱形的管制者，讓人類生活更好，靜悄悄地在崩落的地方進行不為人知的調整，看起來頗為陰謀論，但就像是《我，機器人》各個章節裡普遍存有的看法：人類其實還很非理性很脆弱，既不完美又不願意承認本體的敗壞＼也許，也許ASIMOV的書寫闡述不過就是想讓人們意識到這些問題並試著去正視罷了哪…＼默這麼以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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