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零九。



做了個夢。



關於盒子的──夢。



情色並且甜蜜的昨日,或者明日──



並不曉得自己的位置──



那是一個誰也說不上來的必然流逝的夢──



而最後,還是要醒來的,醒來。



每一回的甦醒,都像是把在幽冥深處的自己拉了回來一樣,而且居然也還真的拉得回來,真是詭異,那些昏暗之地怎麼就肯放默回來?默總是對這個感到驚異。醒來好像理所當然,但這理所當然似乎又沒那麼理所當然。不過,總而言之,就是醒來了,要面對下一回的醒來(或者死去),而醒來。



當然,這醒來的同時,就聽到了一長串衝刺的足音呼嘯而過,在門外,在走廊,在樓梯,在書與書之間,在物與物之間,二貓正在遂行他們的噪音權利,順便也算盡了他們驅趕老豆的昏沉的義務。真是甜得有夠要命的孝心。默很感動,感動到所有耐性都從心的邊側滾落──好,好吧,為你們添食水,總好吧!



從棉被內側翻了出來,履行對二貓的承諾,再去梳洗。然後跟女友報備今日的行程,當然,又是免不了的跨越一百多公里的纏繞,在耳邊、在心口發生………



帶黃荷生《觸覺生活》,Stephen King的《黑塔Ⅳ巫師與水晶球》上冊,在不痛不癢的冷空氣中,飛快騎往國家戲劇院。到早早和約好今天共賞舞台劇的殷喵說好碰面的南海跟羅斯福路交口的Starbucks前,等候。站著,翻起詩集,裡頭詩句不斷地在心胸處挺進。



〈貧血〉的最後一段:



「他們都將老去



要是寫一封信給他們



而不知道地址,而不知道名字的話



你應該哭



你應該貧血」



感覺自己正變得鬆軟,彷彿隨便一個什麼都可以刺穿般。那反覆堆疊的語氣,還有被詩句攫住的近乎法則或原理類的存在,深深切切地刻在默相對來說簡直貧瘠的想像王土上。



裹著外套的殷喵現身,短裙、褲襪加靴子的衣著,呼,倒是第一回見她這麼女人味發揚的裝扮,但還是一樣的隨性、舒服的調調。



一塊兒徒步往國家戲劇院前進。



聊著天,站在愛國東路斑馬線的這一頭,看著擺滿拒馬的中正紀念堂──唔嗯,這是在幹嘛?碰巧最近還蠻常常沒看新聞的默,瞅著瞅著,實在有點發呆。而且居然連只是要進入廣場都要亮票,見鬼了,這真的是,真是不知道是要證明自己是無害的默比較好笑?還是搞到警「警」對峙的換字風波比較荒謬?這會兒默真可以理解Lawrence Block筆下的殺手Keller在911之後對機場那些神經緊張、如臨大敵地的檢查措施的反感是什麼感覺了,有夠圈圈叉叉……



從誠品書店進入,再走過劇院Café,經由指示(不少門都因最近的衝突理由而緊閉),往下穿越地下停車場,再往上爬,才到了空蕩蕩的春水堂,好吧好吧,總算這些店家有生意做了。



點了什麼齊魯醬肉飯之類的,飲料換成鐵觀音凍飲,吃吃喝喝說說──特別是貓們的豐功偉業──讓時間從意識的縫隙漂流………



之後再來壺白毫烏龍,斟茶入杯沒幾回,就到了入場時分。



一樣又是地下停車場的穿越,從底下撕票入場,在一樓買了節目單,詢問服務人員位置的去向,往二樓爬,在正中央,被引入內。今天訂的位置是總統包廂(先前看以及之後看的幾齣都沒聽過有這種位置,難得開放,自然是好奇的訂來研究研究,看看是有多總統,比方會有保鏢或者子彈會彎著射來?),VA排九號,座位大些,舒適度多些(是電影院那種常見的長紅毛的椅),這裡大概只有三排,並且後頭還有電視、蠻長蠻大的沙發(莫非有人要在包廂躺著睡覺?)跟獨立設置的洗手間,有專人奉上茶水,嗯嗯,Ok,見識過了,瞭解了,大概也就這麼回事嚜…(旁提:殷喵還發現了鄭弘儀。)



由於交通不便,開演時間延長到十四點四十分。



今天是吳念真編導的舞台劇,《人間條件3台北上午零時》,【綠光劇團】作品,是齣大戲,陣容有林美秀、黃韻玲、柯一正、羅北安、李永豐、任建誠、楊士平、陳竹昇、林木榮、林聖加等主要演員,當然很有戲劇效果的吳念真也插花了一下,演出讓人哄堂大笑的草根味百分百的水電工。



在默來看,舞台劇原先就是長鏡頭結構,觀眾看去的那個視野是固定的,是不變的,沒有剪接,不可能移動到別的場所,你就只能待在那一個規格裡,無法如同電影般跳躍多種鏡頭那樣的處理,因此調度、景深、情境推移都在不動的鏡頭內完成或變化,換言之,那是種宿命般的漫長的凝視。而這種靜止的構圖,不斷考驗著編導怎麼變化出花樣,也同樣是某種強制性的要求不得移動的觀眾進入自己的內心與意識裡。因此,不少舞台劇都會保持畫面的動感,讓表演者走位或者切換布景或者讓舞台充滿機關或者燈光音樂的多重聲效,極盡的演繹、推展視覺(聽覺)的接受極致。



不過吳念真沒有。



就像是山水墨畫一樣地定格(舞台的設計從左而右是鐵工廠、山東包子舖、麵攤,另外切換場景時,則有工地、臥室、牢房等三種),不急於補滿所有空間,畫面溫暖而純淨,甚至乎每一件物品與人物都在舞台上閃閃發亮,散發出流動的泛黃的光澤(或光彩),看著那麼慢那麼靜的調度以及構圖,看著,那些自己並不真的經歷僅隱約潛伏腦海的風景,驚覺:原來那些共同記憶的風景是這麼的動人!



而即便是不同場景的變動(將布景旋轉或從舞台內部推出移入)都安安穩穩、平平靜靜,沒什麼煙氣的感覺,搭配著漸暗的燈光與隆隆的哀傷通行而過的音樂,將時空變易,彷彿那些是「流」出來的,彷彿那些原本就在,只是睡著了,睡得很深很深,你只是得把自己變慢,慢慢的讓那些醒回來。吳念真就這麼樣並不操使技法,讓一切發乎自然,也止於自然,只是在說著寫著他的人間故事,不賣弄也不暴露,只是淡淡的演繹,而這個幾乎沒有花巧的「只是」,卻有著深沉的力量,慢慢而深沉的力量,直接蜿蜒到了觀眾的心、蜿蜒成了觀眾的淚。



透過老時光的再現(經由重整),將那些曾經在這塊島土上的人們,那些老圖像、老聲音,那些愈走愈老的記憶,在這裡小小的一方裡,懷舊並且鄉愁的──



將那些沉在記憶底的事物全都召喚回來,全都。



而那種召喚,是不可思議的「貼近」,猶如整個戲劇院被一把拉回到五0年代的臺灣,是那樣子極具感染力的貼近,近到了你就要把自己的靈魂都掏出來,很身體式的為之動彈,那拖曳的強度是如此之盛,你感動,你被拉近了,貼近那些苦難、那些人物的卑微與從那底層開散出來的哀憐,是那麼誠摯,那麼真切,幾幾乎就要是你生命的一部份了。



那是極大的俯瞰,以全景的姿態,記述著那個時代的某些人、某些事,吳念真的戲劇張力似乎總在一份牢靠的「真」,連那些痛苦也都是實實在在的,從這塊充滿傷痕與苦難的島土,從周遭活生生、隨處可見的人們的經歷,挖出來的真,是種溫暖的胸懷,而那模糊掉了戲劇與現實的界線,產生共感的悲哀,那些人物的情感、那些人物的語言、那些人物的動作與反應,都像是自己的,像是自己也在裡頭扮演著什麼角色,舞台上的故事與場景,也像是曾經置身在其中般,彷彿故事不僅僅故事,而是人生。於是乎,說這是很人生劇場的戲,甚或是時間劇場,都不為過了。



與吳念真滲透力十足的戲劇語言相稱的,當然是表演者的精湛演出,尤其是兩位女性,林美秀和黃韻玲的姿態,壓制而渺小,那些彎腰、跪倒、垂頭等等的動作,與及說話的聲調,還有哭泣,都有著被巨大的什麼壓崩的疲憊,但身影卻總是堅韌,是接受而不反彈的身影,是壓不扁的玫瑰朵朵,是逆來順受而活得堅定的韌性,在阿玲被自己的姨丈阿國強暴後在深夜的街景裡啜泣、在阿秀跪著求阿玲別走也求眾人別說出阿玲受辱的事、在阿玲希望阿嘉或者阿生娶她以便生下那無辜的小孩、在阿秀要阿嘉跟她一起向阿玲死去母親承諾、在阿秀對為了防止阿玲又被欺負而動手殺了阿國的阿榮出獄後的真相告白、………女人強大的生命力、堅硬的溫柔和在逆境之中為了一點希望幸福的活的模樣,使默的眼角始終保持在濕潤的狀態(而令人不得不佩服的是,在許許多多足以牽動人哀傷的情節與台詞後,吳念真總有辦法瞬間來個逆襲,將笑聲還給觀眾,那種編寫悲喜劇的火侯真使人咋舌,此外也讓默覺得自己像是條撒尿小狗)。



而默默付出的男人們,無論是為了阿玲殺人坐牢的阿榮(同樣是殺人的戲碼,吳念真卻賦予感人的情境,尤其是阿榮那刺殺後看著自己染血的手掌、衣服卻仍舊掛記怕阿玲被欺負的慌張、失神樣)、九年來一直假冒阿玲寫信給阿榮且為了友情甘願忍讓真愛並為了一句「看你的信我很快樂」而愛得無怨無悔的阿生、因為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偏心而冷落了阿玲的小孩而結紮的阿嘉、一路陪在阿秀身邊的山東仔,甚至是本劇的反派阿國說及的那段關於他為了阿秀殺人的往事(那纏結在阿秀與阿玲身上的宿命的迴轉驚人的相似),也使得起頭總是感慨於男人的敗壞的阿秀最後說出了「這世間,居然有像你們這款的查甫人」的驚嘆式感動。(羅北安厚實得不得了的喜感,說話簡直像是在唱歌、台詞猶如河流在耳邊流、那麼多韻腳組成一氣還聽來生動自然的柯一正,囂張跋扈的李永豐,真讓默見識到被時間與經歷磨礫過的硬底子演員有多了不起。)



此外,本劇也有不少那種反觀點的呈現,例如阿榮的牢友(因為寫信告發體制的不公而入獄),自言的活到了這把歲數,大部分的人都是在等死,唯獨他卻像是新生的一樣;或者阿玲在艱苦的生活(出事前的阿姨還有對阿生的愛戀或者出事後丈夫阿嘉與其家人的呵護備至)裡說及的那麼多人疼她愛她,她很幸福的言語;揭開表象後,進入最重要的根本需求後,一切都知足了,都有種土地式的芬芳,套赫拉巴爾的小說名《底層的珍珠》來形容,這些人物的感恩情懷是那麼圓潤明亮,最微小的光,卻有最盛大的閃亮,確實是散落在最底層的珍珠哪!



默特別,特別喜歡透過鐵道的聲影來換景的設計,平交道的黃色警示燈還有火車「鏗啦鏗啦…」通過的音效,時而緊張懸疑時而濃濃愁緒時而幽緩深邃,把流逝的時光都裱回了耳朵裡似的。另外也喜歡演員回想時的情景,導演安排著的調度,一邊是對話的現在進行式,一邊則是透過燈光與布景的轉換表現的過去,將兩種時間共置於舞台,彷彿人其實一直在記憶裡活,其實一直在兩種時間裡活一般。這種呈現的手法,在吳念真用來依然素樸。但默總不由想到《傷城》裡頭梁朝偉與金城武推想與回憶交錯的殺人場景(鮮豔的與黑白的),雖然好像也沒什麼干連就是了。



吳念真將通俗轉化成雅致,以更寬大的悲憫和智慧,重現了那舊的時光,將哀淒的轉化為必經的,又傷痛又幸福的氛圍,一如《悲情城市》或《多桑》,撫慰並救贖了曾經或者還在疼痛的人們。同時,也如文本劈頭透過老收音機播放的「生命到了最後,除了記憶,還剩下什麼?」說的,吳念真展演了既是卑微的也是偉大的體悟,而那深深的烙進了默的內心深處。



在〈台北上午零時〉的歌聲之中,故事落幕了,這樣的人間條件。本劇起頭時因開發要毀去那些充滿記憶的屋子的爭執化去了,故事裡頭的阿玲、阿生、阿榮都想著要接回即將無家可住的阿秀與山東仔同住──於是,零時後,時間歸零後,溫情依然在,希望依然在。



默的感動滿滿。



聶琳的音樂編寫實在太棒了,甚至不遑讓於劇場配樂的能手陳建騏,自然免不了要買原聲帶,對裡頭那些極具流動感的感傷氛圍,相當沉醉。



在羅斯福路上的金峰魯肉飯(唔嗯,是這樣子的店名?)和殷喵一同解決了晚餐,排骨酥清甜,在舌頭上滑得很,卻不油,魯肉飯則是香氣四溢到胃都要翻到嘴巴裡了。之後,與殷喵揮手道別。並依循自身的慣例,殺到了師大附近的水準書局還有政大書城買了一箱書,也依照娘親的吩咐,在擠得像是沙丁魚罐頭的一之軒裡,買了一盒麻糬還有白巧克力等等,然後,繼續裹在熱烘烘的感動裡,返家去也。















Ps.有必要工商廣告,依據吳念真提供的訊息,《人間3》會在五月多於城市舞台加演。另外2008/2/28-3/01加演《人間條件2她與她生命中的男人們》已於兩廳院售票網開賣。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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