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天堂》(本書跟青山真治同名電影《人造天堂》倒無關的),波特萊爾著(當然是那個寫下《惡之華》、《巴黎的憂慮》的詩人Baudelaire)。臉譜文化出版,〈〈一本書〉〉書系。



  【讀書會不會】的第二彈。默自個兒的選書。



  先從選書與伴讀的唐諾說起(值得注意的是,這裡用的字詞是「伴」讀,而非「導」讀,是選書也非策劃,那種側身的姿態怎麼說都是況味十足)。當然,簡直不說不可。這個作為心目中最擅長挖掘「閱讀的可能性」的知識份子,是幾時開始鮮猛地切入個人的閱讀史呢(而且從此以後,每每在其評文中逆溯著探讀著追蹤著那些他言稱的古老技藝的傳承者)?除了是比貓更輕靈智銳的朱天心的老公以外。



  起點是這樣子的。彼時,城邦正開始拓展成出版集團,促使臉譜文化的出版書籍轉型從球類轉向偵探推理──唐諾本身也從球評突然一彎,就成了跟主持遠流全力支持大膽採取會員制的【謀殺專門店101】出版計畫千謎之王詹宏志並列的山頭。不久後,默便私下以為比起縱向辨明推理類型的歷史風景的詹宏志,自身更喜歡像是橫剖過當代書寫血脈的唐諾。(這一相形之下,包含既晴在內屬意日系推理的「恐怖人狼城」一群,就較為欠缺推瀾的資源,直到既晴以《請把門鎖好》拔下皇冠大眾小說百萬首獎後,才風風光光的迎接了特別是新本格推理眾家狂鳴的年代。)



  在當時的書系發行裡(約莫是1998年前後),冷硬派的三大巨匠Dashiell Hammett、Raymond Chandler、Lawrence Block全都現身之際,唐諾正是負責著這些小說的導讀。那是當今推理小說風起雲湧的佔據書市之前(此後連時報文學獎、皇冠大眾小說獎都大量出現這個類型書寫者,也有乾脆就以那作為徵選小說的主要競選題目),最寧靜的黑暗時光,一切都還在預期還在嘗試推進還在培養推理閱讀人口的無煙硝歲月。



  讀冷硬派小說時,眼目還有肢體所感應到的冷與疼痛(即使彼時還將死亡當作炫學般的存在寓言,但那大街與城市的殘酷與暴虐仍一路蔓進了靈魂),《馬爾他之鷹》、《大眠》、《八百萬種死法》(轉眼臉譜文化為私探史卡德所特製的紀念版正在預購就要上市了,而自然不能忘懷那本島國各家所集的小書《兩千三百萬種死法》)等等,無不搖撼了對偵探推理大類型的既定印象,並不獨於此的直直挺進且拆卸了邊界。除此之外,唐諾如何將那些小說流放在他者的小說安置自身的生命之中的精彩導讀,與所提及的波赫士、班雅明、格雷安‧葛林(後來唐諾也為時報編了四本Green的書,然後就沒了聲息)、馬奎斯、卡爾維諾、卡夫卡等等一長串的美麗心靈,都在在開啟抑或說是重塑了默的視野。



  唐諾總是樂於從別的,尤其是極為現實可觸的層面,來再現轉換追擊文本的存在意義。他像是另一種走動的百科全書,彷若知識於他是活生生的水與陽光,是隨時都可以掬取的。以是,引用起來,既自在又宛若天成,像是就得這麼聯繫而來般,沒別的說(──這可真他媽的神,忍不住想這麼粗的說。果然,也唯有他才能襯得起慧黠得那麼蒼涼的朱天心吧…)。比如在本書的伴讀,他就從徐四金《香水》、朱天心〈匈牙利之水〉(收錄於《古都》,麥田出版)迂迴而可彼此互涉互指地流向《人造天堂》的香氣幻覺。並非凌駕於書寫者本身,而是將書寫者的意圖、記憶與歷史安插併合到某種微觀,去檢閱反察更宏大的物與時代。那是默以為然的唐諾。



  好了,回到波特萊爾,關於其人其事,大抵不難查知。而默最感興趣的地方,是《惡之華》出版後被法庭判定「有傷風化」的事。在〈狗和香水瓶〉他這麼說:「啊!該死的狗!如果我拿給你一包糞便,你會狂喜地去聞它,可能還會把它吞掉。你啊!我的憂慮人生的可鄙的伙伴,你多麼像大多數讀者;對他們,從來不能拿出最美的香水,因為這會激怒他們。但是,可以拿出精心選擇好的垃圾。」(《巴黎的憂慮》P.42,遠流出版)



  怎麼想,這恐怕都很難不說是波特萊爾自身對群眾的觀感(──具體圖像方面,自然而然就連上了Tom Tykwer導演改編自徐四金的不世出之作《香水/Perfume》,那一場集體在廣場性交的模樣,像是狗的人們,與葛奴乙如天神般的姿態,當然還有那香水瓶中輕飄飄卻足以擊倒征服任何物質的氣味)。



  而關於垃圾,是的,垃圾,在Block的《繁花將盡》的導讀被唐諾老實不客氣引來就逼近死亡與衰老的美麗而修理了一大頓的駱以軍在其文集〈垃圾時光〉(《我們》,印刻出版)寫到了,他無法呆在小劇場安穩地觀賞表演,而生理性的想望家中那些殘碎的好萊塢爛片,即使不無憂慮的感到理應更積極地透入閱讀書寫。這難怪,難怪啊…一樣也是被垃圾餵養大的默,即使不願,卻仍舊貪戀著那些恐怖片的血肉模糊,或者那些美好的垃圾傾瀉,如那個波特萊爾說過「欲對邪惡有所瞭解,必得重返薩德」把性虐當解放的Sade或如不斷暴露私性生活以解離文明與美國的Henry Miller。而就在這些人造垃圾場之間,獲得某種弔詭的解放(而那至多不過就是停頓式的,並非真正的釋放)。



  人類不就真的非常擅長於製造多餘的事物?!或者說擅長在事物上頭發現迷醉的樂趣並就此瘋狂?!一如劈頭便開宗明義所說要談論大麻與鴉片的這本書。



  《人造天堂》共分成兩個部分,頭一個「大麻之詩」,波特萊爾俯拾著記述著大麻滲入生活的點點滴滴:迷幻的美感與幻覺、折磨以及對生命的提前損耗。第二部分則是他極力引薦德昆西的自傳《一個吸食鴉片的英國人的懺悔錄:學者生活札記》(以下提及時套用唐諾簡稱《懺悔》)。而這兩個部分都有其共同的質性,那在於波特萊爾的觀照:大麻、鴉片這種藥物對人體──包含心理精神──的影響。特別是那種激盪與破壞,美好的與及腐朽的同等而在,是天使還是野獸都包含在每個人內在的兩面性。他是這麼說的:「條條大路不是通向獎賞便是通向懲罰。賞與罰,是永恆的兩種表現形式。」(P.060)。



  波特萊爾在文本敘及抽食大麻(他所謂人造理想的藥物之一,其他還有酒跟香水等)後的醉態,有著三種階段:欣快感的產生、感官的敏銳提昇及幻覺的顯現,還有最後一段疲憊與慵懶還有寧靜所交織的詭異知覺。吸食後會變得不連貫且將所有人事物都粉刷上一層善意的光輝以致於世界是不存在任何破壞與惡意的(──這多麼近似於宗教在信仰者身上的作用),因此想當然的感覺美好,感覺一切的一切都美好得使人陶醉,這是一個快樂的世界。



  這讓默想起──也是駱以軍的──〈大麻〉(《遣悲懷》,麥田出版)就說到:「關於大麻,可以說是我們這個世代對於記憶形式或時間想像的表徵。」然後拉拉雜雜的說了一堆「ㄆㄚ大麻」的故事,其中有一個是某男吸食後發覺自己的女友跟他的好朋友正在性交,於是他一邊說著「狗男女」一邊自個兒還嘻嘻嚕嚕的笑。還真是個甜美的失神時刻啊…不管怎樣的傷痛都可以一概帶過,經由那催發過後的飄渺的善意。



  但這樣子的善意怎麼說都使人不寒而慄,那彷彿抱持高貴的情操。而正是如此的聖潔的理應沒有壞事的被粉飾得相當完美的善,最向於邪惡,最必然造成傷害。前陣子的電影《恐怖幻象/Bug》便講述了一個自毀且他毀的故事:一個寂寞且因孩子死去而有心理創傷的女人遇見一個深信有蟲在鑽探且意欲取代他的男子,他們共同再造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幻覺的世界,他們自焚時還深信著是為了拯救世界,是為了不讓蟲侵蝕世界。而那確實是善意,紮紮實實的毫無疑問。但外頭呢,一切還是不動不搖的繼續著,他們留下的不是救贖,只是一道傷口,被時間轉瞬碾平的傷口。世界還是世界。波特萊爾精準而細膩的轉述著那些穿戴著善意目光的大麻之人的想法與顛態時,已隱然帶出之後幻覺的恐怖與暗藏的邪惡的反撲。



  至於感官能力的躍進的那些描述,細節的無限放大、逼近,再怎麼遠的東西,你都可以明晰地感知到,無論是眼耳口鼻舌哪一種。這種像是開了法眼(天眼通之類的)或者好萊塢漫畫英雄般擁有特殊能力之後瞬間世界變得緩慢變得細微的場景。《一年之初》有段場景當主人翁們嗑了藥後,鏡頭迷離地推前,原來的路口變成斷崖,且像是到了月球,到了星球的邊緣,自由,哦,自由,那麼捶手可得的──是的,那些經由自己的意識的變形所聚成的幻境來了。



  透由波特萊爾對自然睡眠的第二種夢境與大麻的醉態的夢境的論述,簡單來說,就是前者是神諭般的超現實是幾近無以分析的「畫符的夢境」,後者卻是吸食者個人的經驗所投影的扭曲一如哈哈鏡的效用(一如反映著日常風物的「自然的夢境」),並沒有任何神奇真正的新奇的成分,一切皆來自於自身;那只是將現實經驗重新打散、混合、放大、歪斜化的個人式夢境罷了。而這又跟稍後他提及的醫生研究的純粹幻覺與吸食者會產生的廣義幻覺也有著相互交涉的關係。那麼這豈非就是非自身經驗之物是無法被認知與感知的?



  人並不能超越自身的經驗。在〈論波特萊爾的幾個主題〉中(《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論波特萊爾》,臉譜文化),班雅明談到:「………經驗的確是一種傳統的東西,在集體存在和私人生活中都是如此。與其說它是牢固地扎根於記憶的事實的產物,不如說它是記憶中積累的、經常是潛意識的材料的匯聚。………」、「………他心目中的感覺力非氣息莫屬。氣息的經驗就建立在對一種客觀的或自然的對象與人之間的關係的反應的轉換上。………感覺我們所看的對象意味著賦予它回過來看我們的能力。………」把這種兩面性的對照組的思維伸入大麻的醉態所生產的夢境或幻覺(特別是那些波特萊爾寫來簡直就要漂在你鼻端的香氣),這之間所感知的,全都是回去,回去原先如被閃電般劈砍而奔馳的馬匹的木廄裡,回去自身的經驗裡,回去,並且如同引爆般的把自性中賦有的物燒乾。



  人是無法去感知在認知系統以外的事物,必須當它被經驗所包裹所消化後才能被放進思維內裡(──這多像是倪匡科幻小說下的那些外星人總是無法將某些什麼說給衛斯理理解,只因那超越了人類理解與語言的範疇),即使被大麻催促地磨利的感官與想像力,但人是慣性的封鎖的,以是大麻的醉態縱使具備了詩意而憂傷的凝視仍舊逃脫不了常態世界的既有疆界。那只是提前損耗你之後的生命力罷了,大麻帶來的不是注入,而是提取你自身的力量將之在現刻擠搾爆發出來罷了。那不過是飲鴆止渴,也許你正覺得美麗正覺得水在你的喉道跳著輕快的舞,但實際上你的肉體正在乾萎死去。最終還是你還是面臨到那個苦果,畢竟肉體不只是盛裝夢境的容器,它還必然之惡(餓/索取)的承載著你所能感知的現實。



  默特別喜好的是在那些猶如散文詩般的隨處可見閃光噴濺的文字與專注地近乎切剖的觀察(──這約莫也是著魔吧,如那些吸食者)。那些記述是何等的美麗啊,美麗如那些文字都沾惹上了大麻的香氣,正貫穿紙頁向你腦海中的想像的邊界橫越而去,且長久地縈繞體內,不散,它就是不散。



  而同樣的,你簡直無法遁離他的極細微的彷彿連細胞都可以分離開來的激光般的追述。波特萊爾自己說:「不管是文學家或醉鬼,所有不可取的縱慾行為其實都來自於對『無限』的境界一種變質的追求。」(P.061)也許他自身便是對無限對可能性的最好的探索者。看看第四章節「人神」裡,波特萊爾是怎麼深深地挺入一個吸食者如何將自己造成神的心路並且翔實地謄錄下來,便可見一斑哪…說到黑色魔法(文本對大麻的其中一種說法),波特萊爾的文字又何嘗不是了!那些書寫更像是大麻之詩不是!



  對了,還有一個學術毒蟲的自省與自返的《懺悔》呢,波特萊爾在《人造天堂》後半段的「鴉片吸食者」大量引用、仔細解讀且分析的那本呢?並也疊覆了自己的認知如「吸食鴉片的人讓鴉片凌駕肉體,馴服它,把它簡化到唯命是從的卑下地位。」(P.180)何以他這般重視?



  以默的想法來說,那是「從別的地方來說」。迂迴的、不可點破的,繞了一段遠路來說。你可以視為波特萊爾對德昆西的承接(同時也是大麻對鴉片的),但也可以多點不可言傳的什麼在裡頭。就像米蘭‧昆德拉老說歐威爾的《一九八四》不是小說而以單純的宣言或論述的形式發表會更好,有些必須白點必須直些,但也有些東西你就是得多點煙霧多點可能性才能傾近而不至於淹沒其美學的意圖啊…而這不就更像是唐諾選了這本書的企圖!你就是要從別的地方開始,才能回到原點。



  那麼再本位點的問:究竟為何這個將邪惡與花朵並根蒂的大詩人何以要這般費功夫的去寫下這麼一本書,即使只是如他所言的──並不是非得寫給某個人不可,就算是寫給自身裡頭假想的存在,亦無不可。也許我們可以在本書起頭〈獻給J.G.F.〉中獲得緩解:「因為,人不只可以從可怕的藥物得到欣快的感覺,他也擁有從痛苦、災難與宿命之中汲取微妙樂趣的特殊能力。」(P.054)這多好,這不正意味著神聖不會從天堂裡來,而是源自於地獄。比如地藏說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般的聖潔無方。



  關於文本而今的安身之所,總讓默想起一個制約的實驗:一群猴子被關在牢籠裡,科學家會在上頭吊香蕉,猴子一伸手抓就將鐵欄通電,久而久之,猴子們自然不敢再造次,這時再放入新的成員,新猴子當然見獵欣喜忙不迭要抓香蕉,於是被舊猴子警告制止,再多放個幾代後,那個制約會愈來愈牢不可破,甚至還會產生只要企圖抓香蕉就會被老猴子猛K的情景。



  當代社會(至少台灣是),顯然把這一類毒品視為罪惡的根源,但卻總不能說個理所然來。所謂毒品(而這常常是藥)就差不多要跟催眠同等詞義的污名化,沒來由的安了許多道德制約在上頭。好像那真的就是邪惡本身似的。但那不也是藥嗎?有其弊敗有其利。以毒攻毒的戲碼屢見不鮮呢,在金庸的《飛狐外傳》堪稱藥與毒的世紀大對決中,不就也使用心念不同而展演了不一樣的人性風景!而那絕非小說現實獨有的。



  關於禁絕之有禁絕之的道理,《人造天堂》能答。而那認知毒品的可怖與隨後產生的多重悲劇及真誠地反省,不也在爾冬陞的《門徒》或Steven Soderbergh《天人交戰/Traffic》裡頭出現嗎?



  這是記述著毒品介入生命的毒書,也是自我救贖的藥書哪…「所有否定生命處境的人都出賣了自己的靈魂。詩人鬼斧神工的創作和那些受刺激性藥物控制的人,這兩者之間並非沒有任何關聯。」(P.116)無論是為了逃離或者追求救贖而迎向那些黑色魔法,都必得瞭解其結構或者其位置:天堂和地獄都是人造的。神聖或者邪惡,到頭來,只是心生起的凌駕實境的虛構之性罷了。到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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