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四日,悶熱死了的午后(懷疑連午后的自身都死在那不斷烘燒的熱裡吧),國家戲劇院,位置是一樓七排九號。《瘋狂年代》,【屏風表演班】。李國修退到藝術總監的點,讓給弟子黃致凱導演,並交由素來瘋癲的紀蔚然編劇。演員計有:潘奕如、富晨軒、姚坤君、劉珊珊、王怡雯、樊光耀、馬國畢、游安順、郭耀仁、亮哲、何戎等。



  一開始得說,這是很辛苦的戲。尤其是上半場。



  笑得很辛苦。



  肚皮像是會炸開。真的是也未免太辛苦太用力的捧腹,被迫地卯足了勁地笑著。劇本書寫者紀蔚然在《夜夜夜麻》之後最鮮辣猛勁的又荒唐又荒蕪的劇場美學。



  而可笑與可悲簡直是孿生的,密不可分。所以荒涼哪…當笑完了,身體細胞強烈地擴張收縮之後,是乾掉了的團團塊塊的泥沙,正粉碎著。







  故事依然從一個慘澹經營的劇團出發。看看劇團(團長阿浩與成員小歪、掃把)如何從堅持藝術本位到與電視媒體人合作(趙亞薇)意欲挖掘出代表性的劇目以徵選到成立在即的文化部的衛武營競賽──這個從來只在口頭上兜轉還無法真正建構的部門真是反諷得可以了,一如亞薇為了虛有的部長位置,拼死拼活地想卡進去──以便代表島國去世界巡演。



  導演手法,看得李國修的慣有調子的承繼:對述說回憶的影像方法(往往燈光一暗,敘述者換了個位置,就回到了過去講演年少時光),劇團與戲中戲以及對某傳統的嬉鬧化(《京戲啟示錄》取出京劇的《打漁殺家》最後搞成了聲光效果十足的大陣仗,這裡的《瘋狂年代》也不遑多讓的有〈高高的椅上賣檳榔〉呢)。



  文本裡頭有許多議題的處置,對一0四小姐聲音的迷戀,團員找尋劇目靈感時觀看島國電影、本土劇、偶像劇的觀感,在立法院目睹議員如何排演要在國會大打出手,或者電視台裡主播的訓練、政論節目的低劣的愚蠢的嘴臉等等,關於空虛的寂寞的,以及冷冷的近乎暴力的哀傷。那樣子漫漶的無可拘限的大量島國而今現象的沖洗,大笑得何等慌狂。



  將表面的皮膜撕開,暴露著裡頭的腐爛。特別是那些說得冠冕堂皇、裝得正經八百的腐爛。將那些予以宣示化,將那些可見的層底扭曲、挖大來檢視解構那些已被安頓為印象的狀態。



  比如說到島國電影時,特別強調長鏡頭的部分,怎麼快轉人物都還是一樣的姿勢,遲滯緩慢的,毫無變化(──不過默本身非常偏愛長鏡頭的美學結構,當然那是另外的事了);本土劇則是一些詭異的對峙,男女說著不知所云,多國語言混雜的台詞,並且老是有很蠢的自以為算計成功的陰謀互鬥;偶像劇則是愛打文藝腔以及玩浪漫場景,對了,還有新一代演員總是口齒含糊的事(──默這樣想,該不會其實我們這些世代的體內,都隱伏了咬合不正的病毒吧);主播上半身端莊而下半身卻是睡褲的上新聞台,被要求扮演所謂的專業,於是你見到她的頭頸簡直像是有自動搜尋功能一樣地跟著鏡頭溜,完全不怕那突兀的轉會扭斷她的脖子。



  國會議員的追打鬥毆場景乃經由排演的橋段,是此劇場文本最火力全開的一段,也實在讓人笑到很無力的。在所謂國家的神聖治議的殿堂之上,目睹一個個小丑般拼命地認真地演練要怎麼樣才能逼真才能有戲劇性的議員們──而且武藝高強,劈腿、下腰、佛山無影腳樣樣都來的──真是好一幕現形記。這讓默想起唐諾那篇透過小丑的笑來轉化並解除權力結構的神聖性的精彩導讀〈在笑聲中說出實話的那個人〉(收錄於Tony Hillerman《神聖的小丑》,臉譜文化),不正是有著類似的姿態!



  編導將那些刻意的講究的被某一群體哄抬的事物暢快地掀翻開來。包括劇團在腦力激盪編造劇本時最後居然將一個不斷豪賭連器官都豪輸了的賭鬼跟黑道老大拉上了兄弟的關係──他們的屁股,合起來剛好是島國的形狀──台‧灣‧在‧屁‧股‧上。當兩名演員向觀眾席噘高了他們的臀部時,默簡直聽到遠方的米蘭‧昆德拉(毫無疑問的,他應該是上帝)那嘲弄的笑聲,夥同了現場笑得會發暈會發浪的群眾之笑,那麼昂揚地那麼鮮辣地挺入默的腦海,並就此居留了下來。



  至於劇團一路在尋找的足以代表島國精神的符號,一番折騰,最終他們找到了檳榔。於是,團長將年少時的鄉土之作《高高的樹上採檳榔》,代入了當代風景,變成《高高的椅上賣檳榔》,乃去參與文化部的競賽。穿著火辣必須被保障露肉權的檳榔西施代替了農婦跳起那曲〈高高的樹上採檳榔〉,島國的男人則全是水電工,音樂是雜音的像是樂符、旋律在搞吸毒轟趴的電子音。還有比這符號的隱喻,更島國更瘋狂的嗎?



  說出「小說的本質是滑稽」的米蘭‧昆德拉是否也會在島國這樣理應正襟危坐但卻又哄堂笑死了人不償命的戲劇裡獲得同等的理解與認知呢?他的《身份》這麼寫著:「………當你活在你的悲哀裡的時候,你能讓自己快樂,也能讓自己不快樂。你的自由就是涵括在這樣的選擇裡。………我們唯一的自由,就是在痛苦悲傷和歡喜愉快之間做選擇。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意義,是我們注定的命運,千萬不要把它當做是重擔來背負,而應該知道如何從中得到樂趣。」(皇冠文化)



  不無無奈的,好像也只能這樣了。對所處環境與社會,還有自身的存在感到焦慮的我們,在「正在是誰」、「必須是什麼樣子」的身份底,去意識到一切的神聖就是一切的可笑、去意識到愈是認真就愈是愚蠢的,在暴虐式的人生情境輕快地笑著。便如同《瘋狂年代》的最後一幕,把台灣製造跟瘋狂年代的結合點透過英語表現(都是MIT:Mad In Taiwan、Made In Taiwan),是台灣製造,還是瘋狂製造,那且是不言可喻哪…



  可笑得如此暴虐──



  給我們所在的年代。



  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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