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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陳腐的語言來說,《九降風》真是一部清新乾淨的好電影。它像是一股透明感十足的鳴唱,嘹亮地飄進天上一望無際的藍裡,而後轉啊轉的,愈是逼近尾聲,愈是掩不住滿耳的蒼涼。



  一抹淡淡的但那樣藍的蒼涼。



  那蒼涼還以不可迴轉的姿態暗自襲擊了遙遠的青春,逼近人生的終極,亦即一切的開端,然後不無惆悵地認知到,原來,更早之前,在更早的什麼都還無復追憶的時候,期限就已降生。



  第一個鏡頭,徐緩的像是微風的推鏡──這已牢實地吹皺了默的眼球以及其後更多亂葬的不可知數的自我景象──間或還插入一件藍色的制服的特寫,然後再悄悄無聲地傾向人物小湯的耳朵,髮,後腦,跟著用力吶喊的聲音,像是漲潮般,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沖來,回憶一下子全都湧上,銀幕一黑,電影的敘事來到還一如往常的往日,切入七個大男孩的友誼依舊澎湃的季節,切入廖敏雄,切入台灣職棒的黃金時光,切入讓少年們的熱血激噪不已的棒球場裡。



  這以降,導演林書宇猶如在堆疊似的,於第一個鏡頭的周遭,堆出一個又一個鏡頭,宛若在構成環狀的木篝,得心應手、從容不迫。而外頭的風,就從每一個縫隙鑽來,隨時都在為那之後倏忽將至的大火,醞釀另一種凶猛的藍色架勢。一個意外闖進來所引發的連鎖效應,原來應該無縫的藍(兄弟、愛情、青春)便要熊熊焚起,直至完全消散。九個人物(二女、七男)彼此交會於最華麗的時節、最狂放的歲月(棒球場的丟鞋事件、深夜游泳池的嬉玩),但隨後而來的是面臨損毀的可能(如同劇中不停出現的職棒簽賭導致熱血信仰的幻滅)。



  壓抑著自己對阿彥女友小芸的情感的小湯替阿彥擋了一記酒瓶敲擊甘之如飴卻受不了其實原該沒什麼的大夥的玩笑(於是群體的崩毀從此而後愈滾愈大);阿昇因借騎林博助偷來的車而被警察逮捕卻因不供出林而被學校退學(此後,四分五裂,原來向心力集中於他們的小團體的七個人也全都被那離心力所拋棄了);班長沈培馨為了自己有好感的阿昇將男孩們聚首的天台的門上鎖而那同時也隱喻了七個人從此被排拒在門外終將敗散(沈最後一個人站在開了門後的天台上,遠眺著藍藍的天空);阿行無法容忍林博助的緘默認為他出賣了兄弟乃怒而在校園中持棒追殺之(球棒的隱喻指向了多重,既是友誼也是夢想但同時也是斷裂的暴力);到處拈花惹草的阿彥在送了小湯廖敏雄簽名球與小湯合好後旋即發生車禍而昏迷並死去(導演處理其死去的那段何其美好何其憂傷卻又不讓人覺得刻意營造);⋯⋯⋯



  這些劇情埋下的年少時段的不安與與不懂得如何收放熱情以致於必然而生的殘酷,並不特別出奇。比如村上龍的《接近無限透明的藍》(或《69》或《共生虫》或《希望之國》等等一長串),祇是那當然更為腐壞更為狂躁更為暴奔(──以這個層面來說,《一年之初》的光影色澤度比較接近村上龍的青春小說),但隱藏在文本內大量的鮮異的暴力與性的場景之後的意境,卻是新鮮的卻是靜歇的,像是棲在樹枝的鳥的身上棲息的一股聞起來何等青綠的風。那是大過於疼痛的孤寂。而《九》的調調──尤其是鏡頭的構圖──則相當迫近那種風味,關於又靜止又流動的個體之去從。



  是的,導演的調度,是令默無法不動容的。幾個鏡頭的捕捉,就能巧妙地型塑人物的關係,毫不費勁。比如拍小湯對小芸(飾演者初家晴,這名字真美)的渴望,便近攝她的嘴、她的乳房,且使鏡頭微微搖晃,隱含騷動的態勢。或者拍小湯手淫、對小芸性幻想時,又交叉處理了阿彥跟小芸通電話並說了對不起的場景,把憧憬跟愛情微妙地切割得分明俐落。



  而鏡頭與鏡頭之間的關係,更是猶如遠山與大海的相互招搖,很內在層次的牽絆。如影片第一個鏡頭,跟小群體支離破碎的那場追殺戲之前,小湯在課堂裡,鏡頭亦慢慢推進,往他的耳朵徐緩地傾靠而去,這時老師的講課聲與所有的聲響都潮退了,只有一片無思的靜,然後,他驀然聽聞了一聲呼喚,「小湯!」那是阿彥的聲音。小湯驟然抬頭(原先消失的聲響又復還),環顧周遭,再垂頭。同樣的運鏡再來一次,但這之後就是阿行追殺林博助的咆哮了。那種魔幻的神靈的召喚,恍若最後一絲對情誼的無力至極的撫慰。抑或阿彥死了的那一幕(聽見「滴滴⋯」的心電音)之前,銀幕出現一個又一個鮮明的孤獨,每個人都在做自兒的事,都是一個人,都是孤獨的個體,沒有誰跟誰在互動,所有的連結都斷了,除了伴隨阿彥的心電音正消逝時那彷彿去至他所關懷的人的最後淡淡悠遠的瞥視。而畢業典禮的前夕與當日,有人撕裂棒球卡、有人在教官室前投遞了約莫是自白書之類的東西、有人將屬於阿彥的事物封存了、有人理光了頭預備當兵去、有人呆呆看著藍色天際、⋯⋯⋯無一不是單一人物,但這些含括個體的鏡頭,卻又串連起某種背景式的群像風貌。



  林書宇可以說牢牢地掐緊了電影最基本的構成:鏡頭。並且將鏡頭們的彈性拿捏得恰到好處,讓影片的節奏維續得渾然一體,沒有《不能說的秘密》、《六號出口》、《刺青》、《沉睡的青春》等等新一代導演不乏見的頭重腳輕、張力無以為繼或過度賣弄感性與技法的窘境。他的鏡頭有個什麼貫徹著。也許是俯瞰,也許是通過了自身的記憶機制復返過往青春的幾近通澈的瞭解,瞧瞧那場小行手持球棒毀壞廁所門的戲──打橫地俯瞰、把五個少年都囊括入鏡──有種超然的冷眼回盼的味兒,那不這樣攝影還真沒個勁道。



  少年們其實是很排除異己的,但卻誤以為小圈圈就是世界;是很自私的,但卻都誤以為是慷慨;是很怕被孤立的,但卻都誤以為那是充滿信任感的依賴。從起頭的群集行動,到電影末端的各自為政,各自走向自身的孤獨,並面對接下來的人生。林書宇顯然沒給個激騰的必然再相聚的可能。從群體中脫身而出的孤獨,是告別也是對自我身份的認知的開始。如小湯最後僅帶著一箱阿彥的練習簽名球,在世俗的畢業典禮之日,踏上自己的畢業之旅,往屏東時報鷹的主場去,並奇蹟般遇上失去用武之地的他(們)所信仰的英雄廖敏雄,且擲球給廖練打──小湯球才投出,銀幕即黯。但屬於小湯的下一個階段也在黑暗中傳來的電視轉播聲,重新啟動了。影像全黑的鏡頭,幾次在片中出現的時機,都好得無以復加,那些沒經過明確影像說的事物,反倒更深刻地被傳達了。



  這種讓記憶讓輕狂的年少讓青澀的戀情靜靜地復甦的電影語言,顯得那樣緩那樣溫柔,並且之專注而真摯地說著那些逝去的時光。那淡定何等的無風無晴,彷若老僧的環顧。



  熟成的果必然是要落的。



  而青春真正殘酷的地方在於我們總以為自己是絕不殘酷的。並無法承認自己遠比世界更渺小,總覺得我們等同世界、大於世界,沒有什麼是不可以手到擒來的。有好多事想做,但卻又無法確認自己究竟能做什麼想做什麼。還不懂得什麼是原諒還不懂得怎麼去哀悼還不懂那些必必然的淪喪還不懂得什麼叫做珍貴什麼叫做孤獨。



  林書宇既不給希望,卻也沒有絕望。當信仰(群體的、棒球的、愛情的)破滅的時候,少年究竟還剩下什麼?青春又還能反饋什麼?是否成長就是得被這樣淘洗過?導演透過職棒的九人形式探索了青春的衝動、痛楚與棒球的熱血之夢的幻滅。那對某些事物的信仰,一旦種下懷疑的種子,事物的裂縫就不能遮掩修補了,就像是職棒簽賭新聞爆發後,無論司法如何判定,票房與信任等等,一切業已東去了。



  於是,他只是忠實地進行呈述,沒有矯作。他說故事的方法,就像是拍天空的藍一樣,各種色調的藍都在,他只是把它們播放出來而已,無論是憂慮是傷害是寂寞是猜疑是憤怒,都好,什麼調子的藍都好。每個人都有自己青春時所屬的藍調,而那一旦吹響了就預備著逝去,並篤定了孤獨的行影。游泳池的藍、天空的藍、制服的藍,同樣的藍,卻擁有截然不同的意義。影片最後空拍那些人物曾經歡笑過踏過行影的景色,更促使空無一人的物景,盈散著奇妙的衰落感。青春是那樣子的清澈的狂躁。典禮上的一曲〈藍色蝴蝶〉,周遭人哭得那樣感性,但歷經集體消亡的主人翁們卻都各有懷抱,甚至大半都已不在了。



  在《接近無限透明的藍》,龍仔總會看見鳥,總會意識到殺之除之的衝動,彷彿他極力想抗拒外在的社會的什麼,並最後在一塊玻璃碎片裡遇見了接近無限透明的藍並希望自己能夠變成那片玻璃。而《九》不就正如一片映照無限透明的藍的玻璃──通過自身反照著一切事物!藍色的天空,藍色的風,藍色的人物,藍色的青春,藍色的破敗,藍色的。恐怕這是在易智言的《藍色大門》之後,島國最精彩的一部關於「藍」的影像文本。對了,片尾是張雨生──儼然是傳奇且是島國樂壇最大的可惜──的〈我期待〉,餘味十足的選曲啊⋯







──97/5/27,《九降風》特映會,台北信義威秀影城。

此文之命題句法引自馬永波詩選集名《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唐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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