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四日,午后及晚間,連看【台南人劇團】的「New Play 2008」的兩檔戲《吻在月球崩毀時》(以下簡稱:《吻》)、《愛情生活》(以下簡稱:《愛》)。場地是皇冠小劇場。在一月中旬、的確是創舉(將電視影集的方法融入舞台劇型裡,但怎麼說都還是有種跟觀眾注意力耍弄搏鬥的氣味)的《K24》之後,再度走入該劇團的羅網。



  《吻》的舞台形式在同一個長形平台上設置了三道門、三種場景(由觀眾席看去由左而右,分別是有著方形浴缸的浴室、幾乎只有床擺設的房間、大量細瑣物品充斥的廚房,並且磚面跟器具都顯得老舊殘破,企圖重現老年代的居家風景),而人物也有三個(兩女一男);從日常生活切割出這三種主要活動範圍,再配合戲中人的定位,這設計不壞。導演黃丞渝,編劇趙啟運,演員分別是張棉棉、黃怡琳、張家禎。音樂部分,採現場演奏,默所坐最後最邊角的位置前方,就是樂手張瀚中的位置。那手風琴真的是濃密無比的抒情以及恐怖,將這兩種元素巧妙地嵌入劇情中,既張顧到情話綿綿的好時光,也把人物衝突的懸疑與暴力性拋將出來。



  張棉棉、黃怡琳、張家禎三人依序站在各自所屬的場域(浴室、房間、廚房),以黑暗中剪影的法子,帶出文本的第一幕。換景。燈光再亮,中央的床直擺,兩個女人操著國、台語對話,一直反覆地夢囈地問著:妳冷嗎?中間衍生更多詩意的詞語,比方在深海之中在月球的生活過得如何,比方該段的最後一句,我的靈魂著火很灼熱之類的。



  而且你也感覺得到這兩個人之間的某種游離狀態。跟著男人入場。張、黃兩人相覷後,黃慢慢躺在床上,並自己接上氧氣罩。場外從起頭便用手風琴按出的「滴滴⋯」,便連結到醫院裡昏迷不醒的病人,常聽聞的聲響。男人獻朵薔薇在棉被上,隨後拔去黃的維生裝置,死亡降臨。黃起身又開始問張冷不冷的問題。張棉棉往外就走,並丟下那句著火而熾熱著的話語。



  接下來,嫦娥(黃怡琳飾演)與玉兔(張棉棉飾演)在改動了位置的床上(變成橫放,從觀眾的角度看去是床的側面)纏綿嬉鬧(兩人大玩吻戲,在之後張綿棉還脫去衣裳,大展她的豐乳和細腰,嗯,穿著胸罩的情況下)。於是乎,你發覺這是一部正要倒敘的女女戀的故事。對了,黃是已婚狀態。以是,這還是一個家庭主婦雙面生活的另外一面。此後,情節就在三個角色的糾葛中推進。



  簡單來說,這之後的發展就是,男人察覺妻子與還在就學的玉兔有著詭異的關係(他所無法明瞭只覺得丟臉的),於是嫦娥說服自己是為了玉兔的將來和自己好,乃斷絕和玉兔的所有聯繫,然後玉兔自焚而死,然後有幻覺的嫦娥也吞下長久以來她尋求醫生幫助但丈夫卻不給吃的安眠藥(她說那是美麗的糖果),陷入昏迷。最後一段,床又變成直擺,時間敘事跳回文本的第一段,嫦娥又開始追問玉兔冷不冷。落幕。



  果然,月球,她們的月球,還是崩毀了。



  編導採雙語的形式,有時會在同一段或跳段,透過玉兔的國語、嫦娥的台語重複說著同樣的台詞,這編結出詭異的無以和諧的氣氛,彷若她們倆的生命總是錯開,即使有著同樣的基調(愛情)。這種感知並反射在畫面上,相當有衝擊性的一段是,嫦娥跟丈夫在廚房裡日常的生活著(對談、吃飯也有預備性交的場景,這裡打的光是溫黃色澤的);另一邊就是玉兔孤伶伶地置身於清冷的光線下用水潑著她左手臂包紮的傷口,那種自虐瞧來使人又心疼又發寒(或她整個人浸泡在水缸);中央部位,當然仍是那張沒有人的床,在黑暗之中。這種互為對照、兩樣情的手法,作為主要敘述的構成,是動人的。



  文本裡安排使用了大量的陰性意象:髮、月亮、水、薔薇、櫻桃。而這是默覺得《吻》最誘人的部分。一開始她們便互相梳髮,說到髮是夜裡的溪水,若白了也該是雲(之後也有洗髮的場致)。月球除了是她們所想望的愛情聖地外(嫦娥奔月的為愛神傷的神話的現代解構),也扯入其母自殺、玉兔的心理創傷。水也是,作為嫦娥幻覺的指涉元素,水也被賦予童年記憶的破損與恐懼(嫦娥幼年在大雨之中差點被個穿雨衣的男人強暴──那段戲是擱在舞台三道門後的長廊,於雨聲暴語間演繹的)。在嫦娥拒絕跟玉兔聯繫後,玉兔每天寫信且夾入一朵薔薇(同樣的薔薇也是玉兔之母熱愛的),並使得紙像是流了血(滴了淚)一般的遞送到嫦娥手裡。嫦娥愛吃的櫻桃,也具備兩人私蜜部分的纏結的象徵意涵。而紅色燈光的幾次揮灑,包括照著玉兔自毀前,以及滿天薔薇飄落(這一場景真的衝擊到了默的胸坎),都讓氣氛更加危機四伏。



  而就是這種過往之物與現在之愛的齊齊毀損,造就兩女(三人)的悲劇。嫦娥燒著玉兔寫給她的信,空氣中瀰漫著愛情成灰的氣味。太誠實面對自己的灼熱愛情的玉兔,以及被禁錮在體制內無法給予玉兔更強烈回應的嫦娥(她一直害怕著鄰居的耳朵),就這樣雙重損壞著。嫦娥在所謂正常的(丈夫),與異常的(玉兔)的兩端磨損拉鋸。玉兔則在而今的情感與幽靈般的往事之中損壞。男人則在此劇作為性與暴力的禁斷者,是使得女人們的月亮死去的因子,尤其是他完全忽略嫦娥的幻覺,一概以瘋子的粗暴看待,還有對女女戀處於無法認知的狀態,這些都促使他作為社會面的強大規訓,但顯得那樣可笑而無知。



  這讓默想及Peter Jackson《夢幻天堂/Heavenly Creatures》那段不惜殺害雙親也要在一塊兒勇於闖破道德(群體制約)的女孩,在夢幻之中醞釀一股冷酷的氣味。或者曹麗娟〈童女之舞〉(影視部分則是曹瑞原導演、蘇慧倫主演,小說收錄於同名小說集,大田出版)那個不停帶玫瑰給童素心又跟男男女女周旋(其中也有個大好多的晶姐,她說:「三十歲的女人沒有多少時間好好去愛一個人」)的鍾沅。當然,一定也會想到的《鱷魚手記》,那個水伶(──可以說她竟是最恐怖的繆思女神的吧),以及思慕著水伶想變成孔雀但終不可得的鱷魚,當然,邱妙津一手開創的島國的熱情與毀滅的創世紀,是無法被驅逐於記憶以外的。而是否太過灼燙的愛情,都無法輕巧地置身於社會規範內?!





  晚間的《愛》就輕調多了(整齣劇,「喵∼」、「汪∼」個沒完。)舞台仍舊是那長條狀。但布景現代多了,做公寓套房的布置,有兩道門,一是臥室,一是浴室,都挺IKEA的裝潢。人物有二,分別由林曉函、王宏元詮釋人物貓跟狗。張棉棉是客串,演個不知道是第幾者的女孩,驚鴻一瞥的亮麗。導演呂柏伸。編劇許正平。大提琴跟吉他伴奏。大提琴的演奏者是湯懿庭,從一樣同於下午坐的位置往前瞅去,那細緻柔秀的手和臉龐有種光潤,有種美麗的深刻在。甚至還有條寫下「進退都傷人 愛情有點殘忍」精巧詞句的主題曲〈滲透〉,靈寫的詞(說來好玩,在觀戲前夜,於網路上閒逛,還真瞎貓碰到死耗子的看見該填詞者的報台),王希文譜的曲(也就是現場的吉他手)。



  故事一開始是兩個在夜店相遇的男女性交完後正在浴缸裡泡澡兼且談情說愛──這裡提到貓希望遇見的男人的住所就是要像狗住的地方那樣且要在市區而千萬別在什麼三重五股之類的邊遠地區(但真抱歉啊,不巧默就長住在那個很鳥的五股,謝謝。真的是見鬼了)。跟著貓說自己很小、很小,小到可以絕對不影響已經有女友的狗的生活,然後貓就像是滲透一般,像是股懸念一再地迴盪在狗的世界(女友不出現的時候,貓就會帶著她裝了一堆私人用品的東西出現)。當然跟著就是貪求得愈來愈多的貓,想要完全擁有狗的生活,且狗又繼續尋找下一個貓,而衝突與掙扎當然不免發生的了(例如兩人各自一個人待在浴缸或床上而不再是兩個人貼近的圖景)。



  劇情走至此,似不出奇。雖然確實把現代城市生物尋找愛情的光景描繪得栩栩如生(比如說不從夜店認識女孩,還能在哪裡相遇),也確實有種荒涼有種孤寂被倍數放大的感覺,好像這才是真正無路可出的無所適從(《吻》戲愛情的狂烈反倒顯得飽滿而隨時都可以衝破什麼而去)。並把第三者跟接納第三者的人的彼此折磨,以一些小細節帶出來(手機的追查、貓的衣物用品的悄悄埋伏)。這剛好也符合雙重損壞的狀況。兩個人都在磨損自身與愛情,以致於狗喊出許是男人的內在最真懇的聲音:他只是想要一段不用負責任又可以很愉快的愛情。當然沒有那種好事。不過被逼急了,那大概是男人最接近誠實的地方吧⋯



  而真正好玩的是編導在這時用上了後設手法,讓演員從貓跟狗的身份跳出來,那他們在幹嘛呢?答案是──划浴缸。在浴室裡拿著槳一邊划,像是他們真的在那個湖海裡似的,一邊討論該讓貓跟狗的愛情何去何從(讓狗轉性不貪求其他女子或者讓狗與貓的第一次相遇在別的地方,比如在遙遠的異地,剛失戀的狗遇見貓,諸如此類)。而這種突兀的跳脫──從情節拔身而起──再安插了門外打開就是滿天星夜的景致,使得彼此都時機不對的兩人有了甜蜜的相融好時光。



  

  默對兩檔戲的集合印象,就是那張床。兩齣戲的床都佔有極大的位置。彷彿那些人物都只剩下床而已。房間的意義正在萎縮正在瓦解正在破落──尋求自己的房間的完整自由與意涵的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可曾意識,到頭來,那房間只是城市漂流的靈魂們更抑鬱的墓塚?而損壞,莫非果然是無所不在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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