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綺貞出版過一本叫做《不厭其煩》(時報出版)的圖文詩集。裡頭有不少詩是採取大塊文字密密麻麻擠在一塊兒的形式,如〈新買的夏宇詩集〉、〈我們連覺也沒睡決定連夜趕去拜訪艾力克克萊普頓〉、〈我終於懂了〉、〈vip〉等等,簡直像是周星馳在《九品芝麻官》裡頭的罵人神技,一口氣,絕無間斷的吐完。沒有逗號。蜘蛛吐絲都不知道有沒有這麼厲害哪…



  那搞不好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如果字想動一下的話。



  當然夏宇也沒少過這樣的寫法(不好武斷說陳綺貞就是受了夏宇的影響)。妙的是那樣子像字在跟字推擠的格式,卻出乎意料的極富音樂感、節奏,並且可以自由變換的。怎麼說都很神。



  夏宇寫過一首〈繼續討論厭煩〉(《Salsa》,唐山出版),她這麼寫:「那真是一種氣氛的問題\厭煩\接近印象派\在狂喜最薄最薄的邊上\只有光可以表達\每一個時刻移動的光\那奢侈寧靜那逸樂那膩\是那種以為再也不可能醒來的午睡\接近恐怖主義」。



  真是再貼身不過的厭煩了。







  說到厭煩,是因為生活。厭煩是生活底常態。很每日的風景。現代化的風景。無可擺脫無可救贖的,妳我沒日沒夜都在經歷但其實那是很怪奇的景象,卻沒人在意。大夥都很習以為常。小林正廣導演的《愛的預感》,可以說便是再現如此枯燥單調不停復還的具體影像行動。



  故事從謀殺的兩端,加害者的母親(一路戴著墨鏡)與被加害者的父親開始。正面的攝影,像是訪問的紀錄形式。母親的國中生女兒殺了父親同樣年紀的女兒。她們是同學。那父親的妻子罹癌已死。那母親想對那父親當面致歉。父親拒絕。他並不願意與殺死自己女兒的兇手的母親碰面。



  兩個人的自白大量地停駐在銀幕。



  接下來,時間跳過兩年。父親變成賣勞力生活的工人,母親則是食堂的人員。文本走向無語之境,真的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除了物質的碰撞聲外,沒有任何台詞。



  他們離開原來的身分,成為男人與女人。幾乎沒有正臉拍攝,鏡頭改採跟拍、側身。女人的身影是畏縮的,是懼冷的,老將自己抱得緊緊的。男人則是背影單薄,過著靜默的生活,每天重複著一樣的動作,重複的吃飯工作睡覺,而且吃的極為簡易,甚至可說是苛刻的,一開始甚至只吃和入生蛋的白飯與一碗湯,其餘的肉和菜,全數不動。



  文本就是同樣的場景,同樣的行為,不斷地重新再來,完完全全地複現了何謂生活。那種日復一日、不厭其煩的生活,從吃飯、工作、吃飯、開車、走路、洗澡、睡眠,就是這樣的冷清無言,就是這樣的日常復還,除了細節有點小差異,導演幾乎像是在復刻鏡頭一樣。男人一再一再的吃飯,女人一再一再的煎蛋。幾乎沒有變化。但一點一滴的,確實哪裡產生了細微的變化。



  那變化就顯現於男人將女人的交會處:食堂。



  動彈,神情的驚愕,特別是發生在男人看見餐盤上的內容物──他第一次將食物全都吃完。跟著,女人的表情也動彈了,在她看見餐具的料理全都清空時。這之後,導演又調度了女人與男人的正面拍攝,女人也逐漸不再畏縮。光影也從冷冽地漸次變得飽滿。兩個人受訪的聲影也再度登場。最後,他們終於面對面了,在依然空曠淒清的停車場。銀幕轉暗。小林正廣帶著滄桑與最遙遠的青春的震顫的〈愛的預感〉主題曲響起。



  這樣不斷反覆去呈現生活的手法,讓默想起倪匡的短篇科幻小說〈規律〉(收錄於《不死藥》,遠景。這會兒市面上的應該是風雲時代的版):衛斯理調查一樁科學家自殺的疑案,最後發現他的死因是由於有人記錄其行為模式,再對照昆蟲的路徑,居然是同樣的線條,科學家因而崩壞(或了悟)。



  日子的固定與規律,怎麼想,都是可怕的,或至少它已然挫平了生命最美麗的光華。難為的是倪匡以此警諷了現代人的普遍困境。小林正廣也難為了,難為了他這麼的有企圖有氣魄地具細地描繪了生活幾乎沒什麼機會逾越的格線,實在很有舊俄小說的那種不怕磨損的耐性。此外,這個月【讀書會不會】的書目《擁有太多愛情的男人》不正是那樣一個覺察、抵制生活與疲憊的文本。而要那麼樣不厭其煩繼續活著的人們,終歸得自行找出一個繼續美麗的理由吧…







  徐克一直是默相當喜歡的香港導演。特別是〈〈黃飛鴻系列〉〉(前三部)跟《七劍》,更是偏愛。但他當然也一如其他的娛樂片導演一樣有著水準不一的狀態(──說到這個八成也會落落長的名單,第一個想起的鐵定是拍出《魔女嘉莉/Carrie》、《鐵面無私/The Untouchables》、《不可能的任務/Mission:Impossible》傑作但拍糟的也不在少數的Brain de Palma;或者徐克的老搭檔之一,有《英雄本色》、《縱橫四海》、《喋血街頭》、《變臉/Face Off》、《MI2》的吳宇森也在此列)。



  恐怕《missing謎屍》也要屬於徐克作品中默難以喜歡的那一邊。即使有李心潔(她的眼神依然有著敘述力)、梁洛施(又溫柔又剛烈的臉孔一樣動人)、張震這些讓人心動的陣容,也實在很難恭維。故事是說一對戀人在一次深海之旅後,男方死去,且屍體無頭,而職業是精神醫師的女人(李心潔飾演)失去記憶,在她作了一次催眠後,事情變得詭異,有個聲稱見到燒焦臉孔的女友的男病患,幫她去見到陰間之人………



  拿海洋作為隱喻以現示愛情與精神的場域。徐克這個點,沒問題。但並沒有讓關連性跑出來,好像只留在基礎設定上──像是海洋般的愛情與人類精神,只是單純地透過男主人翁的攝影師身份與精神醫師的女主人翁連結,還有深海求婚的戒指,怎麼說都太薄。而且後頭拖泥帶水的抒情,還完全壞了事。就算他是想改造恐怖類型(徐克的確是非常善於改造類型人物、類型公式的導演),以致於刻意在真相暴露後(李心潔的角色其實是精神病人)搞了一段李如何透過錄影與男友留下的攝影作品集去逆溯自身的記憶,並終於投入海中(自殺去也)的戲碼,也實在太那個了。



  並且轉折根本不夠強大。當李完成了女鬼蘇的遺願後,與鬼男友一同遇見真相(躺在醫院床上檢查的她自己)的一幕,實在平庸到了出奇的地步。跟著就是漫長到多餘的探討(包含梁洛施跟張震討論,還有與錄影帶的關係,或者那個葬儀社人員喝的水杯跟李心潔在醫院用的一致等等),徐克不厭其煩地調度回憶與現實的鏡頭,還有煽情到了很黏膩的音樂跟主題曲(未免太多太擠了),卻讓默更覺厭煩(跟《愛的預感》相反的,小林正廣將讓人厭煩的日常呈述出來,最後卻達致了不厭其煩的效果)。



  倒是片頭將人名貼上海面、石岩及快速推進的鏡頭不壞。還有片中幾回鬼物現身的營造極有水平;殯儀館的場景,有個水鬼突然出現,李心潔他們全都見不著──銀幕有時只聞其聲未見其形──只有該館人員可以;張震的鬼女友在房間頂多是以衣裳與凹下的床表述其存在,而到了電梯,則忽現忽隱地跟李處於同一空間;最屌的是李的房子,有很餓在床上燒紙錢的老婆婆,燒熔了像蠟燭的男鬼,還有被車衝撞的警察鬼,那大卡車暴然而進的景象,真是精彩;李的男友跟李擁抱時所產生的火屑也挺正(如果不來來去去的抱會更好);然後女鬼蘇的附身在梁洛施的場景,跟冰箱食物散落一地,還有廚房與李與李男友的對峙,都可見得徐克的影像構造能力。只可惜他的愛情意圖擾亂了恐怖意圖。如果他能單純點去處理的話就好了。真是。







──97/7/02,午后,《愛的預感》,「台北電影節」,中山堂。



同日晚間,《missing謎屍》特映會,威秀信義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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