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並未確實遭逢世界大戰或其他猛烈而兇殘的戰爭的默這一代人來說,血肉模糊、明天不會再來的風景,往往是屬於電影的,譬如《搶救雷恩大兵/saving private ryan》、《黑鷹計畫/Black Hawk Down》。即便再怎麼凌厲,都是虛構的,都是遙遠的場所。甚至因而產生某種傾慕,好像還非得也來個大時代一番被歷史的狂潮沖刷不可。

   生命處於動盪不保、什麼都不確定的年代,似乎僅止於一代人的想像。它是那麼的不真切,不真切得如歐森‧史卡特‧卡德/Orson Scott Card的科幻小說《戰爭遊戲/Ender’s Game》(詠星藝能,許文達譯)小孩日復一日所接受的戰鬥室訓練,也像是《血鑽石/Blood Diamond》那些被洗腦彷若在參加什麼盛宴似的的黑人孩童軍,是的,不真切,不真切到即使妳目睹《最後的蘇格蘭王/The Last King of Scotland》的荒唐嗜血或者聽聞「巴爾幹屠夫」米洛塞維奇的種族大屠殺(只不過是一九九零年代的事啊…卻那麼遙遠那麼的輕描淡寫),都像是被一陣霧拂過耳的邊緣一般,連濕氣都未曾淋落──

   這便讓人想起安哲羅普洛斯/Angelopoulos的《尤里西斯生命之旅/Ulusses’ Gaze》,哈維‧凱托/Harvey Keitel為了尋找一部電影去到南斯拉夫時那在霧中聽見的槍響、殘殺。

   但對真正經歷過的人而言,那是無與倫比的恐怖。

   島國的二二八、白色恐怖,大陸的文化大革命、紅衛兵批鬥,都還在各式文本底傳遞著記憶,傷痛像是永遠無法平復,那真是的流血流到了靈魂的盡頭,流成了一片不可述說卻又總是等待敘述的歷史性的見證,而《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鍋蓋頭/Jarhead》等等不正都是如斯驗示了戰爭的瘋狂與荒謬:為了少數人的利益所粉飾成的口號與標語(通常是愛國),不相干的人們正在激情或冷漠地互相殘殺!



   八月二十三日,晚間,中山堂,一樓五排九號跟十一號,與尹同賞,【電影戲劇團】,來自智利,《黑暗裡有光》(以下簡稱《黑》),改編亞歷山卓‧巴瑞科/Alessandro Baricco的《不流血》(大塊文化,沈萼梅、劉錫榮譯,以下簡稱《不》)。《不》,是非常輕薄的一本小說,讀來影像感十足,猶若電影分鏡般的明確。

   小說文本起頭的那種荒涼和陰鬱,那氣氛,真真讓默想起武俠小說類型裡把復仇主題寫得最詭魅迷離的《邊城浪子》(有各式版本,默的是萬盛出版。這其實是個氛圍夠、人物形象強的文本,但不知怎麼的,古先生龍寫著寫著就寫成了被鎖死在類型窠臼裡的文本,殊為可惜哪),古龍筆下的傅紅雪跟葉開的對比:一個咬著牙活過來的復仇者跟一個生活順遂一昧要別人有俠意之心的大俠誰更人性誰更擁有寬容的深度,那揭示不言可喻。

   《黑》大抵沒什麼重要更動,都是些細節,譬如小說裡前去行動的人數原來是四人,劇場部分則是改成三人,譬如敘事是從老尼娜已然在旅館的回憶開始。

   《不》的情節線是這麼樣的:少女尼娜的父親跟兄長在一個夜晚被入侵者殺害,而她險險逃過一命,發現她的蒂托並沒有交出躲藏在地洞的她。多少年過去,都已是老人的他們重新相遇,並分享那一夜,他們討論著戰爭,討論著彼此的際遇(尼娜歷經了到處被交換的流放般的人生),最後尼娜問蒂托願不願意跟她做愛。他們到了旅館,尼娜知道蒂托的真正姓名,且採取當初被蒂托發現的姿勢,睡在男人身邊。

   結尾處的獨白震亂了默的心跳:「………儘管生活是那麼不可思議,也許我們唯一的願望就是想重新回到孕育了我們的地獄,就是想生活在把我們從那個地獄裏就出來的人的身邊,我們正是帶著這唯一的願望生活下來的。………誰救過我們一次,就會永遠救我們。那是在一個深邃的地獄裏,我們就是從那裏來的。但突然,寬容之心油然而生。不流血。」

   這是多麼悲憫多麼渾厚的辯證。我們生在一個地獄和天堂與我們同在的世界裡。我們並不能倚賴自身以外的能量獲得救贖。救贖的永遠是那個藏在內心的小小的光苗。就在妳我的心底,長久地沉睡著。或許真的會一直、一直沉睡著。除非我們讓它回來。而讓它回來的方法是承認這個世界對誰都不好,承認我們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樣無辜與美麗,承認我們失去的,無論是榮譽家族國家或者情人,都是會失去的。承認我們生活在失去之中。擁有,只是瞬間的事。我們合該承認本該如此的。

   承認我們活在黑暗裡,而冀望著有一點光。

   如此一來,我們卻也真的美麗了。

   只要我們能選擇不流血。

   即使有些戰爭還一直活著。



   小說文本讓尼娜如動物般蜷縮在地洞裡,讓蒂托發現她時,是那樣美那樣的純潔,是個圓圈。而當她歷經了人生的滄桑與破損之後,又再度以同樣的姿態,回到她視之為英雄的老人身旁。

   這些,劇場文本都實象化了小說所描述的,且對它所探索的並無更動。而《黑》最顯著的風格便是運用了電影畫面的手法。舞台是條寬銀幕般的布幕,後面放著換景的大黑塊(可快速切換),並還有個大背景。人物便在之後演出,上頭會有各種場地的投影或直接便播放預錄的演出(也能產生鏡頭推移的效果,預錄的慢慢往小屋挺前,人物也朝同樣方向前進)。

   而表演者要做的就是得抓到影像播出的動點,在適當的時刻出現在適當的位置裡,譬如布幕播放車子行駛的狀態(還有風景變換),人物就假裝坐在裡頭,開車的人還手握個實物方向盤;或者左邊是尼娜的父親對著地洞入口說話──大黑塊分割替換了兩種視角──右邊則是俯瞰視角,表演者坐在椅子上做出蜷曲的姿勢,導演則是用洞口的意象讓妳像是從上頭看著尼娜(──這種視角的變幻讓默想起林奕華《水滸傳/WHAT is MAN?》最末一幕的開天闢地群星聚集,可見置於《迷劇場‧劇場之城》的〈現代(在)暴力錄:默看林奕華《水滸傳WHAT is MAN?》2008亞洲巡迴〉)。

   當然音樂和燈光的巧妙配合也很重要。確實如同看一場電影。而之間是由許多細微的構成繁密地組織而來的,這真的需要通力合作與全面性的銜接。尤其是《黑》透過靜止的圖像播放並相互連結而產生的視覺效果,總讓默想起形式又大膽又詭異的動漫《折翼聖使/Broken Saints》。



   在電影《笑傲江湖》徐克曾經透過任我行的口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真是一句精彩的定論。再推演的話,默甚至認為:有人類的地方,就有戰爭。

   但那是有形的而直接衝擊在肢體上的戰爭。而戰爭,戰爭顯然不會只有一種形式。它會是多變的,它會是不可逆撫的尖銳,它會是無以名狀的摩擦。

   戰爭從來不曾消弭。它以各種形式重臨復返於各式領域,譬如邇來的奧運不也是,某種程度而言,它背反了和平與運動已經很遠很遠了。或者妳說說,充斥在島國內的各種比拼(考試社會地位累積的財富等等),不也如此。彷若恐懼是最大的價值,誰可以運用,誰就是王。於是誰都要擊倒別人,成為別人的恐懼,成為掠奪者。而戰爭便不會過去了,它便要一直再來的。而人類學習了千年,卻似乎還從來不曾確立:「戰爭是謀殺!」

   而這樣的人們其實都是迷惘的都是不安的都是沒法明白自己真正在做的究竟是什麼於是只能一步步地走著做出各種荒誕的冷酷選擇。一如文本裡頭的蒂托。

   但我們真的需要寬恕。寬恕那些日常裡的瘋狂風景寬恕那些背叛我們遠離而去的情人寬恕曾經造成我們傷害而始終不自覺的冷漠寬恕那些為了捍衛利益而不惜扯謊欺瞞的混漲──

   甚至是寬恕我們自身。

   我們太需要寬恕了。

   因為我們還生活在一個擁有太多戰爭的年代。


   PS:由於私己的原因,導致看戲時精神頗不濟,真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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