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的,夏宇在〈太初有字〉這麼寫了:

   「5
   我們是被這些字所發生的嗎
   此事如果又指向另一些事
   我們暱稱的萬物萬事
   有時候我贊成用我崇拜的睡眠代表憐憫」
   (《Salsa》,夏宇出版)

   妳要有光,便有了光。黑暗亦復如是。但也許那些都是在睡著的時候發生的。遠在我們的信念我們的心,一切都已在,而如今猶在,但卻是誰也看不見了。除非我們重新看見那些看見──從心開始?還是從字開始?或者就如夏宇說的,我們從睡眠開始?從還沒有意識的地方回歸那些看見,還原並且將所有的材料都填進來──這樣的時代來臨了嗎?

   波赫士/Borges在〈環形廢墟〉(《波赫士全集Ⅰ》,臺灣商務印書館,王永年等譯)寫了個奧秘而美麗的故事:一個從南方來的外鄉男子的任務是必須夢見一個人,他在一個廢棄廟宇作夢,夢見在一個環形階梯劇場有一個整體等待他,經過一陣子的傳授,他取消了學院,只留下一個人,但自己卻驟爾無法作夢,他失去了那個夢境,於是他重新開始,從夢見一顆心臟開始,到給予那被夢見的人所有臟器與血肉,最後費了一千零一個夜晚,被夢見的孩子,終於學全火與宇宙的奧秘,他指派他的夢見人出發到下游的廢棄廟宇去,並持續關心,也知曉他捏塑的那人可以踩在火中不被燒灼,然後在一個命定的大火之中,他驚覺了原來自己也不怕火,他亦是別人的夢中幻影。

   真是無比美麗的故事,夢見與被夢見,孕造與被孕造,在環形廢墟的生命之環裡,那人與他的繼承者,延續著彼此的隱密關係,而這之上、這之下也都還會這樣層層疊疊的關係下去。如莊周夢蝶,也如鈴木光司的〈〈七夜怪談/Ring〉〉(當代恐怖小說最使默驚異的文本)所牽涉到的復活與誕生、世界之外還有世界的多重世界。

   那都在心完成。

   心,是什麼呢?

   是意識是腦是精神是感覺是靈覺是我們所無法窮究的場域。

   是無以名狀的,連「無以名狀」這四字都得剝除的。

   心,就是世界。

   幻化一切。



   八月三十一日,鬼門關已闔上之日,午后,在城市舞台,「台北藝術節」,香港【進念‧二十面體】,胡恩威導演,《華嚴經 之 心如工畫師》(以下簡稱《華》)。

   文本主要敘事形式有二:說,以及唱。

   三個僧侶先說法,說解何謂《華嚴經》,何謂華嚴世界,何謂心如工畫師,何謂因緣,何謂心(廣東話聽來真是悅耳啊…字幕有的直接投影白幕,有的則在垂吊的長條字幕機)。

   編導摘出《華嚴經》的經文予以現代語詞化,總而言之默聽來頗接近心象決定論(當然僧侶們也說及有個念頭為因自還需相應對的實際行動為緣才能抵達):妳透過妳的心觀照這世間的所有象,象在妳心裡,而因妳心而生。於是心可以為妳描繪任何事物,便如工畫師一般。

   舞台正面下方有樂隊現場演奏,妙的是清銳的鋼琴聲,搭著和尚唱頌的莊嚴,居然有了哀愁與深遠的意味。舞台左側(從觀眾席看去)是個背對觀眾的僧侶,盤坐著且其身前有鐘、缽和木魚,在三名說法的和尚每每說到一個段落時,便敲打之,「叮!」還「咚!」,蠻好玩的。

   白幕有兩層,有字幕,也有圖像(線條組合成蓮花後又分散解離為線條的構圖讓眼瞳吃了一大驚),前起、後放,或反之,都有個想頭在。並且在第二層白幕之後,還有一層鐵片組成的背景(這可真讓默想起倪匡在皇冠版的〈〈衛斯理系列〉〉中大量對陰間的想像與設定了),當僧侶在前頭時,後面便有了曖昧的身影依隨而動。

   第一段的說法,明亮潔淨,隨後的那段卻是在打黯的燈光下,且有大量乾冰噴入舞台,彷若荒煙漫漫之景,和尚們在之中走走停停,說話著的僧侶打著光,其餘的便猶若於霧於黑暗裡行走。說跟唱是交疊的,三個說法僧的位置,走走說說,有時單一人唱,有時二,有時三人梵音共吟。法相滿場坐。整個空間隨著佛語之唱而奇異的擴張、收縮,宛若默便在佛的心肺之內了。

   三僧說完後,白幕降下,有個和尚打起拳來,各種臥、拜、禪坐的姿勢在舞台角落與微薄燈光裡演示,無聲而寧靜。那姿勢猶如某些馴化的事物正變得龐大而不在原有的格局內。

   有一幕,隱隱有個圓輪,還有個頭後方有光輪的和尚在唱頌。白幕遮掩。他便若如來。唱經之聲,綿長若絲,一路從耳朵纏繞進去,直到骨頭深部,纏成了某種需蟄伏後而破的覺。

   更神異的是後半段。從舞台上方不斷垂吊下的燭光、紙箋,原本都是單一的,宛若誰的微小手勢,在舞台降臨。但之後起起落落的,便降下幾十排,宛若千燈千紙,廣闊神聖,且錯落有致。最後一幕甚至還有多排鐵片以某種次序從空而降。氣勢之大,無與倫比。

   唱經也產生變化,從經文變為經字。舞台出現多名僧侶,在錄放的經文頌唱聲裡,先在中央結成一個圓圈漫步走著,然後再依序走到右方,站成幾排,那兒並有著鼓、缽、木魚。他們開始唱了。唱著一個字,而非一段文。一個字接著一個字的唱。那真的是無邊的唱。

   同時,舞台相應對投影著他們所唱的字。一個字接著一個字的放。唱字,也放字(他們唱:「阿」,舞台便有個投影字「阿」湧現)。字的投影且有變化。譬如一開始是字拉大到分解成星雲般的細屑,接著是線條在扭曲轉動然後變成字,也有往舞台深處退去的字,或是交疊同時現身的字。彷若大千無量。字出現的型態有多樣轉折和意趣。

   像是一個字就是一個宇宙。

   字的播放與人的唱字間配合得巧妙。

   整個空間隨之放大,也隨之凝縮。事物跟宇宙的大小再也無須測量。一切都同量大同量小。無分、無分。如斯的影像語言,打造了華嚴世界的「大方廣」,也打破了巨大與微渺的邊線。這個字的形式之猛烈、盛大,還有唱的繚繞,著實讓默體驗越過的醍醐。有如一朵一朵的字,便開在心胸,開出宇宙了。

   在激越的唱字之後,燈、紙上移,鐵片降落,又昇又落數回後,文本開始的那個在白幕後的腦後有光輪的和尚清晰現身,舞台也降下一個大圓圈,並唱。

   幕落下,一堆線條奔竄最後又凝成一朵蓮花,緩緩地轉動。

   真是讓默的骨頭都要變輕了的劇場相遇。

   相較於同屬團體的林奕華慣於挑釁、翻撲經典並以之戳破現代風景的嘲虐姿態(中國四大名著),胡恩威卻是一派法相的在劇場裡完成他的空間圓滿;或者相較於「台北藝術節」的另一檔戲《加利哥的故事》簡約、符號與形象的精點化以及逼向寂靜,《華》卻是在經文與字的大鳴唱間走入完全化。

   而這怎麼說都是精彩絕對(在默來說)的經典再詮釋。



   當空間擠滿了字與字的壯麗細語時,坐在台下的默,有那麼一瞬間,想起《魔鬼代言人/Devil’s Advocate》飾演撒旦的Al Pacino在教堂在神的場所底下,用手指點著水的那一幕──雖然有點無關緊要,不過是默想起:魔跟佛的差距往往只是一個轉身罷了。

   另外,還想起金大山庸先生《俠客行》那首李白的〈俠客行〉,石破天因其不識字而專注在字的線條──而非他人老專注於解讀字詞的意思(雖然仍然可以演練出個別的武藝)──竟終於練成俠客行神功。這可真讓人見識到知識未必是邁向智慧的必然途徑。破字而後成的境界,委實是金氏武俠迷人非凡的設想。

   最末,再來說說波赫士。在〈神的文字〉(《波赫士全集Ⅰ》),一個被囚禁者想辦法要從虎豹的毛紋裡辨識出神的口訣,以便讓世界重新翻轉,而當他真正領悟到以後(他看見了一個輪子,是火也是水也是萬物),即使他明曉那神力有多麼強大,他亦無意拯救自己的國族。因他已脫離自身的微不足道,變成了浩瀚無邊。在廣大與漫長之下,所有疼痛的變動,都將是不變動也都是無須變動,以致於都將是寧靜遼和的一整體。

   而在《華》所感受到字與唱的無邊,會否成為默心中一顆小小的因,邁向自身的字、邁向自身的無邊,並終於挺進字與心的縫隙之內,找著無窮與宇宙,然後安頓到神佛皆我的果裡呢?

   會否?!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我魔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