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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理偵探小說的位移,同時也是神探從輝煌到沒落的轉換期(神性的式微),到了冷硬派犯罪小說追索邪惡誓不罷休的硬漢偵探(英雄的崛起,於萬分艱難之中),而今卻是驚悚懸疑小說的犯罪者群像天下,還有這個體系裡頭仰賴通力合作的追查者們(他們仍然有靈光仍然有獨特的邏輯但在茫茫人海中要挖出殺人者他們就得集體發動,換言之這也是英雄的式微)。這個過程,非常離奇的是對邪惡的態度。從將邪惡單純化為與正義對峙的那一邊,到認識邪惡、理解邪惡,最終就變成這個邪惡至上的年代。一個連續殺人者反倒能獵獲傳說的年代。而邪惡,需要追索。追索則需要更有效更敏銳的解讀。於是,這就是現在我們所在的地方了。

  一個解讀者的時代。

  妳不妨看看鑑識學家與微物證據的大張旗鼓(興起者如宋戴克是更早的事了),包括湯瑪斯‧哈里斯邪惡的高度人魔博士四部曲裡頭的解析、追蹤、心理探測(皇冠出版)、林肯‧萊姆系列小說(《人骨拼圖》電影原著,皇冠出版)、電視影集《CSI:犯罪現場》,當然還有我們的兩位女法醫凱‧史卡佩塔(臉譜出版)以及唐普蘭絲‧布蘭納(皇冠出版,當然這系列作品也改拍了成美國影集《尋骨線索/Bones》)等等,偵察體的全面落成,導致我們有了更多分析有了更多死者的線索。

  而這最重要的便是一個優秀的解讀者(或群組)的存在。萊克斯的唐普蘭絲(暱稱唐普)無疑的就是這樣一個人。特別是她襲承了史貝德、馬羅、史卡德以降的騾子脾氣:咬住了就不放。固執得像他們的腦袋是完美的石頭。圓潤而硬。

  《化骨成灰》(以下簡稱:《化》),唐普系列中譯版的第十本(不列入被人借用的《骷髏拼盤》的話)。我們仍然可以見識到唐普的高水準活躍,她對各種死者的同情與憐憫,以及她專業素養的漂亮展現。妳彷彿聽見她的凝視靜靜地化開那些骨頭的哀鳴。無聲。在寂靜的最底層,那凝視、那不斷耗損眼珠、脊椎、肌肉的凝視,彷如要給它們,骨頭們,最後的安身立命。唐普是極安靜的哀憫,是女性對死者無能為力的關懷,也是最低限的送別。就像是在《聽!骨頭在說話》開宗明義說出的精神:為了避免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他們是最後一道防線!

  多麼多麼又美麗又悲哀的最後一道防線啊…

  凱絲‧萊克絲/Kathy Reichs本身當然也是有故事的人。妳曉得她當真是法醫人類學的專家,她也常在專業知識頻道裡亮相,展演她精彩的論述辯證。而她筆下的唐普當然也就形同於她的化身。就像是派翠西亞‧康薇爾/Patricia Cornwell與史卡佩塔的對應性。妳可以捕風捉影去尋覓故事和她們實際人生的紀實與虛構。但妳又何妨仔細聆聽就好!

  聆聽凱絲或者唐普所看見的世界!所看見的悲慘!所看見的那樣多被捲入惡意之中屍骨無名的敗壞!所看見的那麼多那麼多有話想說的屍體!所看見的最壞的樣子!所看見細微的希望之光!

  我們那樣缺乏即使是無關的陌生人仍舊願意全力以赴的追查者。一如日本偶像劇《Hero》的久利生公平。一如《靈感應/Ghost Whisperer》的梅琳達高登或《神秘召喚/Tru Calling》的小慈。一如馬修‧史卡德。一如馬羅。一如我們所需索的那樣即使不相干仍會主動伸出援手的,我們也需要唐普。需要她的知識需要她的勇氣需要她的堅韌。活在群體顛倒的時局,我們所冀求的,那樣小那樣少:一段淡而雋永的相遇、一種甜而無斷止的愛情、一個暖而無畏的居所。走在夜路,我們不用擔心被拖到暗巷洗劫強暴。遇到不平的事,有套真正有用的體制為妳疏通與平復。受傷了,有某個人的胸坎給妳依偎。幸福是在微小的深處發光。唐普即使在骨頭最冷颼颼的時節依然能夠帶來溫暖的凝視。

  這一次唐普的出擊,跟自身的回憶密切相關。她的童年玩伴伊文潔琳突然神秘失蹤,在她的弟弟、父親相繼去世以外。這其後,與死亡對話,似乎就成了唐普不得不然的宿命。而在《化》裡,她的密友萊恩正在偵辦死亡少女案件。其中之一讓唐普一再面對那個幼年的喪失之痛。她就像萊恩引《白鯨記》指她像條鬥犬奮力追個沒完,她抽絲剝繭、緊追不捨,就是要查個水落石出。她想弄明白,為什麼伊文潔琳消失了?她在哪裡?她到底怎麼了?這個世界究竟怎麼對待她的?她還活著嗎?她歷經了多少?一如其他名單上的少女,那些都抱持著某種對未來閃閃發亮的想向而死得無名無姓的少女們,她們究竟都到哪裡去了呢?又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犯罪者是誰,怎麼出現的,就不那麼要緊了。《化》的懸疑就在於那對少女消失之謎的逼問。於是妳發現有人是想拋棄過去而人間蒸發,當然也就有人非自願消逝變成一具屍體,甚至也有人是由於自願由於被愛而隱匿。死亡和犯罪變得更深沉,甚至於類似寂寞一樣的氣味,瀰散在我們的生活。個人的意志遭遇了更大的侷限與壓制。妳必須在群體裡找出必須繼續的理由。而凱絲‧萊克斯的勇於探問,不但發覺了事件的全貌,同時也引向詩和歷史。非常有意思的點,就在於唐普不但在骨頭裡尋找聲音,也在其他的線索持續搶進,譬如從伊文潔琳的童年之詩和後來被出版的《化骨成灰:詩的狂喜》的相互對照、比較,且更大格局地套進了加拿大阿卡迪亞的「大動盪」史事(每個地方總會駱以軍不停在小說中自問的大遷移敘事麼?)。這讓她的查尋,不單侷限於屍體與少女,更是對過往對時代的,深邃而哀憐的提問。

  如果死去以後,還有唐普這樣一個念茲在茲為死者求公道為死者悲傷為死者由衷地憤慨的人,默想,或許那真的不是那麼壞的事,那麼壞的,世界。當然那是指如果我們真的有的話。


──《化骨成灰》(未校訂稿),試讀,皇冠文化。
──後皇冠將書名改為《骷髏之詩》,十一月二十一日發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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