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啤酒還是綠茶?最近總會看見的廣告。那對事物的區隔進行了挑逗。輕輕的。不到挑釁。但我隱隱約約感覺到逗貓棒在半空中比劃。那確實挑逗了事物的分界。這邊跟那一邊。那個,輕輕,在我腦底,氾濫成一種奇癢。

 

  ‧這‧邊‧跟‧那‧一‧邊‧

 

  覺得不可思議。這個世間這麼多劃分究竟是基於什麼樣的機制在運作呢?是誰決定了含多少酒精成分就是酒?多少以下就不是?在這個範圍內的就屬安全?就是那個以冷硬派推理小說融合美國原住民納瓦荷族歷史與當代處境的東尼‧席勒曼透過酗酒老人口中說的「黑暗的水」?誰決定誰已經包進了黑暗的水從此萬劫不復?想起島國原住民對小米酒的熱愛,雖然總之是有著豪放的姿態。可對意識的傷害確實在。但傷害難道是可以劃出標準的?何況究竟是誰決定了有害與無害?界線,界線的存在,究竟是為了保護還是為了侷限?

  譬如我。我自身。如果每種區分都會產生一道牆,那麼我便是在牆外的了吧…不斷地進行儀式化行為,不斷洗手、檢查門鎖、走上人行道每一步都要踩在一格格紅磚內,這樣的我,很遺憾地被判斷為強迫症患者。總是有個什麼在腦裡祟動。所有的碰觸都是不潔的。我甚至無法一般性地走在人群裡。因為太髒。太髒。但那跟潔癖無關。並不是想讓事物變得乾淨。而只是近乎純粹地咬定除了我之外的全都不潔。不潔的那一切。彷彿我是聖潔者。而我也就另外造了一座牆。或者,我就變成了牆的肉身。被牆吞噬。徹底地被牆吞噬。

  關於牆,有那麼多的牆。譬如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街的居民過不了牆。牆外,是森林的住民。而獸則在街與森林之間,在牆外。但那些獸都是失去了記憶的人們。他們的記憶他們的心必須被故事裡的「夢讀」釋放。我為這些充滿哀愁與不得不清冷的象徵深深地感動著。彷彿村上說中的不只是一個生存的隱喻。而是更真實更有力的風景。那風景就在我的內心。比什麼都還強勁。還要凶猛。我甚至聽見了風。

 

  聽風

 

  聽見風的聲音

 

  也曾經為王家衛的《2046》、賴聲川的劇場《如影隨行》、尼爾‧蓋曼的《星塵》還有奧爾嘉‧朵卡萩的《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為他們意圖抓住某些內容的形式,牆的形式,而神魂就像是被遙遠的風吹向遙遠的天空的某種遙遠的預感。我總是一再地沉迷於故事裡面的牆。有如那裡面有個什麼,甚至比任何文本的隱喻都還要隱喻地,在我的心的深層翻撥攪動著。但真正恐怖的牆。無與倫比的,恐怖的,牆,恐怕還是卡夫卡的《城堡》吧…那始終見不到影子的城堡,還有防堵在測量員K的周遭的,看不見的牆。那真的是牆的極致。你看不見。但你曉得它在。甚至比你的意識深比你的存在堅硬。那是山一樣的牆。

 

  而風聲

 

  風聲就更是淋漓盡致地模糊了我的能見度

 

  有一段日子。曾經。曾經過了長達四年的手套生涯。只要一出門就戴上黑色手套。那種你在國道收費站裡見過的樣式。為了避免碰觸紙鈔的手套。我就戴著那手套。以及鴨舌帽。我躲在某種我自以為堅固的防護裡。而其實,我只是愈發怪誕罷了。但至少這怪誕暫時阻擋了過多的外界干擾。我可以停著。停在自己枯竭而無力的視野。

  那時身邊有個深愛的女子。有她。那是個柔軟的女人。我喜歡跟她做愛。沒有問題。我們相愛。我們以為未來是在的。永遠也在。而我在她身邊是安全的。所以我可以讓手赤裸。雖然免除不了幾乎已變成某種內在機制的焦慮持續召喚我去洗手,並盡可能遠離任何灰塵。但赤裸的手居然那樣救贖。好像我可以藉由這段愛情這個女人還有我可以在人群裡暴露的手,我可以,我就可以變得一般性。我可以回到普通裡。不擁有特殊性。只是普遍的一個。並不獨特。當然理論上來說,每個人都是獨特的,當然也極其平庸。但我指的是,那種明確的,有個隱形的籠子把你圈起來的,那種獨特,的分類目光。

 

  風聲到不了牆內

 

  風聲一直在牆外

 

  珍奈‧法蘭姆讓人驚的〈〈天使詩篇〉〉自傳三部曲,就說到她由於個性羞怯和無法進入人群乃被武斷地判定為精神疾病。於是她有長達七年的時間被關在精神病院。她並不是公主。也不是騎士。沒有人翻過牆或者攀緣高塔救她。就差那麼一點,她便要被切除腦額葉從此變成廢人一名。最後的瞬間,公布她得了某文學大獎的事實,終於保住了紐西蘭這個有光的女性書寫者。而同時也挺進到精神醫學是多麼具備迫害量質的議題上。武斷。武斷是是最隱微也最具體的破壞。在你無知覺的時分,便被誰給歸納到某一個分類底,等待被註銷或殘渣化。

  分類。依然是分類。我又感覺到界線。活生生的,在生活裡,作用著。我似乎活在一個恐懼的時代。徹底奉行恐懼的時代。自由不是該免於恐懼。而這個微薄的我被含括在我們之中。是的,我們。我們恐懼疾病我們恐懼衰老我們恐懼政治我們恐懼未來我們恐懼晚年我們恐懼幸福我們恐懼任何一切原來不值得恐懼的恐懼。這是惡夢年代。惡夢最大。而我們的心何其單薄。即使有愛。或者便要無愛。如黃碧雲那本讓人無限無限的低下去的《無愛紀》。

  我愛的那個女人終於還是離開。我的心便開了個大洞。這個洞是凶猛的。任何牆吸啜而來的風景都比擬不了。那洞正式地崩壞了我。我這個人的全部。於是我墮入某種可怕的脫離。我幾乎要跟房間同化了的在夜與白晝的縫隙深入到牆的核心,這同時也意味著我解離於意識的邊緣。某些部分的我提前就死了。但那死,那死,最好的我們都死了的,那種死,比神話更深刻地抑制了我殘損極極小而寂寞的歷史。

 

  風不再拂動

 

  風到了寂靜的最深處

 

  風是盡頭了

 

  村上春樹寫下的那個要變得世界最強悍的十五歲少年,還有他體內的一個名叫烏鴉的少年。我訝異於烏鴉在少年日常裡的位置,深邃而幽暗。但如影隨形。那是個堅強而勇敢的分身。比理想更完美。同一部小說裡頭的中田先生即便遭受了某種損壞,仍舊以他幾乎沒什麼用處的本事(和貓說話)活了大半輩子,且改變了星野青年。中田先生的獨特性在於他意圖變回普通的中田。生活。他只想過著一般性的生活。在群體的所謂秩序裡。一種符合且被建構的合理性秩序。

  如果提到合理性與可能性,我想,中田先生給了星野青年的,不會是別的,而是可能性。誠實地面對沒什麼了不起但終究是自己的,那個人生。即便真正能做選擇的貧乏的可憐。但還是要試著做做看。活活看。

  於是,隱喻是真實的。但生活甚至大於隱喻,也就大於真實了。這是現代生活,在體制內的,損害。無以藏躲。所有的孤獨都被扯入群體內。島國,小小的島國,我以及我們就活在其中。我們根據某些可見的或無形的規則,活著。活著,就是一種模式。而模式原來應該可以有許許多多的。但相當悲傷的,當社會制約到達某種高度時,我們的活,就只能被關在牆內。像是《楚門的世界》金凱瑞冒險犯難地橫渡那座大海,最後卻發現那只是巨大攝影棚的牆壁。生命的限度由此展現。乃至於當今提倡的慢活,那是新的精神指標,生命的另一種速度。只是這指標很快地被收編到系統裡,成為可販賣的概念與商機。

 

  風聲那麼歧異地到了另一個國度

 

  在與摯愛分離的那段時間,印象中我總是蜷在沙發上。黑暗的房間。我在一個四面都是牆的空間裡。不。應該是我就變成了牆。我在牆的正中央。呼吸。呼、吸。而風,風聲呢?

 

  風穿越了我體內的洞

 

  以家族私密書寫近乎粗暴地面對自身為何物的駱以軍,總是自嘲地說他因而付出身體必得遭報應,諸如顏面神經失調之種種。並且他也罹患了憂鬱症。尋求真實的代價除了被視為猥褻者與叛徒以外,他的身體也直接承受了不可言白的崩壞。但他的妻,那個,妻,總是在他的文字裡頭出現的妻,卻是我對駱以軍的無比傾羨。

 

  我聽見了風的盡頭

 

  我至少非常非常靠近過。靠近過有妻的時光。曾經。我把那個跟我身體交纏的女子視為妻。我唯一的妻。她是一朵無法取代的曇花。過了多久都好。她依然盛放。即使她並不在身邊。即使她遠嫁他方。仍舊。仍舊她在。在我破洞似的心底,開花。開她給我的一株花。而這便已足夠柔軟。我在那些輕而肥沃的記憶中必然可拔身而起。我知道我可以。可以和強迫症達成和諧。我和它可以一起在我的身體底共處。融洽的,我和它,可以一起變成柔軟的泥。

 

  風的盡頭在我的心

 

  但我同時也聽見了風的起點

 

  洞不會有完好的一日。我曉得。但。但。《百年孤寂》的那個吃土的女孩。我總是想起她。她必須經由吃泥的這個行為壓制宣洩她不安的情感。這多像是我強迫症的另一種隱喻。吃吧,那就吃吧…

  吃下我的哀傷我的恐懼我身處的這個時代。

  還有我消逝的愛情。

  然後變得輕盈。無論是特殊或者一般。我都該讓自己跨過牆。

  在牆上行走。

  無論是走進海洋或者終將走進末日。我都必須走出牆。去實際觸摸風。去聽見圓樓一樣的風聲如何在耳膜摩擦。然後漸漸的,變好,我就可以美麗起來。溫柔而純真。純真而溫柔。哦,美麗,美麗。

 

  ‧那‧邊‧和‧這‧一‧邊‧

 

  再輕盈些!再溫柔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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