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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嬤。於默,是種慈祥的生物(不無失禮或者不無尊敬的寫下這等稱呼)。一個好像會給妳溫暖的懷抱的長者。讓默想與之親密。但不知怎麼的,那孺慕卻又必須以分外疏離的型態現露。很遙遠。總是無法坦開。即使想念即使關懷著阿嬤近日身體的變化。即使一般論而言,那是個終究會辭行的身影。這想法就油然地有了哀鬱之感。那身影怎麼說都有著悲壯。必然成為昨日的悲壯。易水之人。即使如此,但就是必然會隔開式的處理這樣時不時冒上心頭的想親近感。

  但曾經有一、兩年的時光,藉著跟第二任女友借地方過夜的理由,突然跟雲林的阿嬤、阿公有了頻繁緊密的接觸。許久未有使用的房間裡棉被枕頭都安靜地等待著,桌上一定有愛吃的阿嬤特製的滷排骨以及阿公辛苦到北港張羅來的各式當地料理。然後一起閒話家常,用默破到爆的台語(特別是腔調和俚語,常常需要身邊女子的翻譯),飲濃郁的現泡烏龍茶。那似乎是默極其難得的有家族感的一段日子。人的樹、泥土與光。有了歷史的氣味。

  兩位老人家並無任何刺探性的介擾,尤其是阿嬤的寧和謙靜,寬幅何等之大,那是包納,也是歲月的蝕害、摧壞與行過一切的低低的姿態。阿嬤感恩這走來的種種嗎?並不清楚。但默想,無論在她身上發生什麼苦難,終究她也都挺到了這會兒。而今,默只聽得見她的祈禱、她的叮囑:不過就是希望兒孫們能夠平安、幸福。或者與後代的定義已大大不同,但那默默的輕輕的小小的關愛,就有了感動的深度。

  《人間條件》(以下簡稱:《人》)。吳念真編導的舞台劇。【綠光劇團】製作。舞台設置簡立人,燈光李俊餘,音樂翁之樑(所以聶琳是之後的二、三才接手這系列的音樂譜寫)。表演者計有:黃韻玲、李永豐、唐美雲、鍾欣凌、聶琳、柯一正、陳希聖、簡志忠、吳定謙、游堅煜等二、三十人,算相當龐大的表演人數。倒著看這個系列(請見《迷劇場‧劇場之城》:〈那些日子都回來了:默看【綠光劇團】《人間條件3台北上午零時》〉、〈只是,只是凝視著那個故事的光影〉)的樂趣,在於逼向原初。逆溯。看吳念真對土地的依戀,對人的深切同情(好吧,這個時候人也許就可以套用默鮮少使用、被污穢濫用到了極點的「人民」二字了),對島國這片苦難與慾望交織的場域怎麼個戲入人生法。

  舞台從左到右的顯著排設,是檳榔攤、里長的辦公桌、客廳桌椅、電腦。這是里長的家。入場時,演員們便已經在舞台上四處溜走。氣氛怡然。他們正在打屁。李永豐還跟台下看戲的來賓打招呼、在舞台邊聊了起來(敢情是熟識的)。這戲前戲倒是新鮮。並非這樣的形式新鮮(在不少戲碼都可見得在觀眾入席時表演者便已先行展開活動,如【屏風表演班】的《京戲啟示錄》、《六義幫》──可見《迷劇場‧劇場之城》的〈以戲說戲,回憶的故事:默看【屏風表演班】《京戲啟示錄》典藏版〉、〈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們濕潤溫柔的祈禱──默看《六義幫》〉兩篇)。而是表演者自由行走、演繹、玩耍的無戲性的這一點,隨意而好玩。

  在劇場的錄音提醒、燈滅、燈亮後,在場人物就定位,定格。黃韻玲飾演的阿美上場獨白(她先來一段樣版式的演講,寫給公車的),並說及她的不溫暖家庭。這之間表演者無有動彈,唯獨李永豐動。像是他是這群人唯一的意識體。

  接著靜止現象解散,就是一連串草根到底的笑料湧出,譬如李永豐一直說他會「打電腦」不是只有他女兒阿美會,所以他真的要跑去「打」電腦(被眾人拉住),而且他還會「打」鍵盤(好厲害好厲害)。譬如做為里長的李兼營六合彩、開檳榔攤的多樣角色的荒唐性(連自己還在學的女兒都要被命令把簽注資料打入電腦)。譬如李說他如何如何跑去廁所用功讀書,在五燭光下上掃蒼蠅下躲糞蛆云云(結果戲的後半段阿嬤戳破說這傢伙根本是去看黃色小說)。

  在笑謔至深的氣氛,故事挺進阿美去掃墓(買了所有McDonald的餐),去跟她的阿嬤說話。而,而,阿嬤就回來了。她費了好大的勁爬回來。她還有什麼想說?什麼遺憾?對她所掛念的人說哪一句話?

  黃韻玲肩一垮,頭一低,身子一彎,兩腿一開,就從阿美轉成了阿嬤(里長口中的阿美阿母)。接下來的橋段真是讓現場觀眾瘋狂大笑。那是權力關係的轉換。從李的意志轉成阿嬤的意志。阿嬤不但痛罵也痛打里長。父權的崩壞(也連帶地刺向傳統父母打罵教育的迂腐及其後隱藏的不得不然的辛酸)。陰性力量的反起(阿美簡直像是神仙般的可以予取予求)。並讓島國拜祭儀式、教育風氣、政治腐化的諸多好笑景象現形(吳念真語鋒輕輕一轉,那些冠冕堂皇的面貌,無一不簌簌粉碎)。

  吳念真的戲劇似乎總在陰性裡頭展演柔軟而深刻的溫暖。女性。母性。還有暴力的另一面。在權力(命運、政治、戰爭等等)之下的不屈。人與最原始的人(性)。《人間條件2:她與她生命中的男人們》有四條報恩的鬼魂迎接阿嬤、《人間條件3:台北上午零時》則乾脆回到時間的零點:記憶與人生之種種,回到靈魂的純淨之形,然後再懷著感動出發。《人》亦然,除了阿嬤的返回人間,還有里長對一直黏著電視機不放的阿美母親的護惜──李永豐抱著成人尿布疲憊睡去那一段真是釋放了島國父親難得的溫柔時光。

  一種堅韌的獨到的溫柔。

  阿嬤的回來,只是想對那個應該感謝的人說一句話。是道謝。也是叮囑。那就是慈悲。那樣微小而滿的慈悲。回來。復活與附身。生的意義就獲得了重新的檢視。小說《黃泉歸來》(尾真治著,婁美蓮譯,商周出版)那群已死之人在一定時間的重返最後都完成了各自的在世親人的淚光與在哀傷之間仍繼續維持希望,不也跟阿嬤的意願有了重疊之處?

  一路只顧著瞎忙的里長終於被迫認識自己的價值與定位(政治與童年的心理創傷),和阿嬤的一番對話後,帶著他的母親一起去尋找那個需感謝之人(開設「正」企業的大老闆,有趣的是,《人間2》的武雄也是功成名就的大企業家,這是某種冀盼?還是價值哀愁的反折?)。而阿嬤那樣低、那樣低的對那男人說著謝謝,說著拜託,把那男人對她說過話的話(留在紙幣上):「一定要堅強」,送回給他。那低頭的身影,就有了最深最深的圓滿。那是即使有無數無數的傷害與痛楚,依然無不感念的,真誠無比的,道謝。

  最後的一幕,是所有的街坊之人皆靜立如文本初始的模樣,里長在人群之中,阿嬤給了擁抱。阿嬤一一給予祝福。包括那些道德敗壞者。流動與靜止。這是何等魔幻而深邃的一刻。便想起安哲羅普洛斯/Angelopoulos《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那標誌性的場景:姊弟們穿過街上靜止的人們在下雪的瞬間。

  阿嬤一步步往舞台深處走去,一邊不間斷的對眾多人物說著:「一定要堅強」、「一定要平安」,然後,她回過身來,望著觀眾席說,像是耗盡了生命最後一絲的力氣,極細小的吶喊般的說:「一定要堅強!」

  阿嬤最後的叮嚀,我們都聽見了嗎?


──李永豐,啊,馬的,你這老頭還真行。雖然他這一回可真吃了不少螺絲,但還是無損他又飽滿又搶眼的演繹(雖然吳念真說不用稱讚他,因李原來就是這種個性)。但,但,啊,還是想「抱一個」(請見《食影人:第Ⅱ吞食》〈旅行的意義,我們所擁抱最近於完美的告別——默看《渺渺》〉)。客串記者和總機小姐的聶琳真是正到不行,那線條明晰銳利到像是的長腿像是有魔力啊…阿彌陀魔。被兩種角色搞到很忙的黃韻玲,可讓人見識到她的舞台凝結力了。不過沒有林美秀,還是頗為可惜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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