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悲劇,悲劇打哪兒來呢?那悲痛,無論微渺或壯盛,是如何醞釀如何被換取到世上來?在作為一固定人類說故事的形式之前,悲劇的內容物是我們對自身的哀憫,那多純粹不是?又何必延展成悲劇的形式?如果不是試圖理解、同理他者的悲痛,悲劇意識就在原來的地方為人陰慘的內在照亮即可不是?但一肆發展為悲劇此一概念所建構的戲劇模組,那麼悲劇恐怕就得放到群體、整體裡,以情感機體的存在,將故事所含有的共通性遞還給觀看的個體。因而,默總以為悲劇的形式來自於對苦痛的洗淨之後人們(包含藝術工作者本身)想回歸美好的某種不自覺的渴切。

  【當代傳奇劇場】年底的島國公演便是一齣改自希臘悲劇《米蒂亞》的《樓蘭女/Medea》(以下簡稱《樓》),場地是國家戲劇院,座位一樓四排二號(這個位置好像過近了些,看舞台兩側字幕視角很是不便,之後乾脆就不看了,直接聽和讀演員們的表情和肢體,當然語音聽慣了也不難辨識就是),原著是尤里庇狄斯/Euripides,林秀偉編舞、改寫劇本,吳興國導演,作曲許博允,葉錦添服裝設計,舞台林克華,演員計有魏海敏、王若湄、羅慎貞、吳興國、吳寶山、戴立吾、劉學坤、王冠強等等。節目本附有個長方形的塑膠提袋挺好玩的,那正面可以拆出個L型文件夾,是個巧思。

  《樓》文本是個變體,它以中國京劇去演繹一個希臘悲劇。移植其實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有的直接平行移轉(語言從英語轉換為華語如【果陀劇場】的《針鋒對決/Othello》──見《迷劇場‧劇場之城》〈蜂蜜的舌毒藥的耳手心就長了刺──默看《針鋒對決Othello》〉),有的人力圖重構化(背景拉成了東方或形式有所變異,例如黑澤明以能劇改之的《蜘蛛巢城》則源自《馬克白》,【當代傳奇劇場】的《慾望城國》亦然),還有抓住梗概和文本所含賦的精神即使玩到體無完膚妳還是認為很有些什麼(譬如林奕華的改編中國四大經典,在《水滸傳》、《西遊記》──見《迷劇場‧劇場之城》〈「鬧文本」的風光與哀愁:默看林奕華《西遊記What is Fantasy?》〉、〈現代(在)暴力錄:默看林奕華《水滸傳WHAT is MAN?》2008亞洲巡迴〉──之後,今年的《三國演義》能順利催生出來?)。

  變是危險的卻又必然的。而今的傳統戲曲都或多或少有些變動,以俾使抓住觀眾的目光而繼續適生於如今的年代,譬如新編京劇譬如【明華園】歌仔戲譬如前陣子兩廳院的2009新點子劇展(新編豫劇、新編南北管、實驗崑劇)等等。甚至妳看《梅蘭芳》──默蠻喜歡這部電影,喜歡陳凱歌的人物盡在門裡的鏡頭調度,喜歡把人人要求畹華去扮演(成為)梅蘭芳卻無人顧惜他只是想要平凡想要幸福,喜歡這個人物的光華卻終究只能孤單(他是一身白衣而他的女人總是鮮紅),喜歡孟小冬那義無反顧想衝破禁忌卻又神傷退出,喜歡陳紅的伶俐和大家氣度,喜歡三哥孫紅雷的曖昧但乾淨地對待梅蘭芳(卻不惜弄髒自己的手),喜歡為了台上的戲台下的演戲的看戲的排戲的說戲的全都不得不活在套著紙枷鎖不自由裡誰也走脫不得的悲劇──初始的那段與十三燕打擂臺的戲碼。梅蘭芳只是要加點身段,讓情節走得更順更有人味點,卻必須面對京戲裡處處是規矩的制壓,於是他和爺爺打了對台。而一個原來天下無敵的老伶人(彼時戲子就是戲子,還不是表演藝術)卻落了個慘敗。敗給時代敗給人們對新的事物的期待(梅蘭芳用了個悲戲)。

  所有傳統都是反傳統而來。人類的靈魂價值就在這些反覆反覆的傷害與摸索中好不容易找到霧中小路,那真是只是依稀可見的小路。《樓》早在1993年就已經走上了這路(【當代傳奇劇場】去年還有電音搖滾的《水滸108》呢…)

  《樓》首先無比醒目的應該是葉錦添的服裝吧…那真是有辦法把破落的事物搞得很華麗因而就有了異境性與詭譎妖幻的廢棄美感。郡侯跟詰生的黃金服飾極其張狂。而公主(扮演者王若湄的臉容真是美麗哪…)的白則又純淨又妖異。魏海敏至少換了四套,每一套都有讓人著魔的色調與樣式。歌舞者的頭頂罩著面具容顏隱沒在紗裡的設計也真漂亮。舞台道具則是做出個山形且有洞的背景(敦煌石窟),表演者位置的上下就有了不同指涉。有一幕從洞中拋出紅色長帶纏住米蒂亞的場景把那個人的內在糾葛意象化得很精彩。《樓》也善用投影,有枯枝有佛像的投影,讓單一舞台有了複象性與改動(當然結尾拆出山的兩側拼在主體前以封住詰生的設置也不壞)。音樂則是魅離奇幻,除了舊有戲曲,且融入各種新式的音樂風格,整體磅礡而悲壯。

  《樓》有點魏海敏的獨角戲的味道,其他人物彷若在逼向這女子的忿怒與哀傷的路徑罷了。魏海敏將米蒂亞為了愛情不惜一切俱灰的凶猛意識,詮釋得張力飽滿而近乎癲狂。那瞬間的情緒轉換(歇斯底里),就在上昇與墜落之間來去自如。對這個人物的陰暗與狂烈就不免投入了相當大的興趣。怎麼說呢,這真是個吸引默的女子典型啊…敢於背反一切世俗道德(她為詰生殺了哥哥逃離樓蘭也因詰生欲迎娶郡侯的千金而設下計謀毒死了戴上冠袍的小姐並且終究親手殺死一對子女),只為了愛情,真是眼中無神也無人,多麼的美妙的燃燒成灰的恐怖角色。

  這是個猛女。譬如《頤和園》的余虹譬如《巴黎野玫瑰/37˚2》的Betty譬如《感官世界》的阿部定譬如《夏日之戀/Jules et Jim》的凱茨譬如《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的松子姑姑………等等,都是敢而堅決的,追求以及毀滅。即便化身為復仇女神也在所不惜。米蒂亞在狂亂時掏心掏肺地尋問天哪地啊神哪,那對愛情以近似於暴力一再推進、推進的姿勢,是多麼讓人沉落與茫然。愛情凶猛。那同時也是悲劇凶猛。

  女人、女人啊,在面對男人與遺棄時,那心中那骨頭裡的聲音是何其何其的痛與怒?男人呢,拿《針鋒對決》的奧賽羅熊熊焚燒的妒火一角,不正可與米蒂亞的瘋狂作為人性幽黯觀照的兩個端點?

  而到了當代,妳說,好些了嗎?妳翻翻報紙會看見多少這種情愛間的暴力與死亡?人類真的進化?還是只以機械的型態進化?但其餘的愈來愈腐朽?物質的層次不斷飆展,然而心靈與精神卻還走在老路裡從來不曾逃逸輪迴不是?

  我們都還在愛情的殘酷與去救贖那裡頭。

  還在。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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