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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歌唱的女子在她像是時間會永恆靜止的臉流下了眼淚。

  那眼淚何其何其的美麗而靜謐。

  彷若田園詩一般。

  在〈旅行的意義〉(全場也就接替著唱起了她的歌),在她置身於被綠意爬滿、由空中垂降而下的架子裡時,她的淚水那樣不可抑止的甚而有了凶猛性的切開了她靜謐的臉蛋。在那個瞬間,湧上她心頭的是什麼?

  她努力地要壓抑住激動。在放大影像的銀幕上妳就目睹了她想唱歌她想回到流水般的寧靜裡。但某種無以名狀的事物讓她幾乎無法停止,無法停止,無法停止她就小小聲的唱著,在眾人的齊聲合唱,唱著她寫而他人不斷傳歌的〈旅行的意義〉。沒有失聲痛哭。但她是否還想著要為別人歌唱的心願?但她是否被波濤洶湧的回憶壓得不能呼吸?但她是否想起某些感動的人們、溫暖的時光?但她是否曾經就有那麼一瞬間可以摒除她的驕傲和軀殼把自己交出去?交給從來都最瘋狂熱愛也最殘忍無情的群眾之間?她是否即使有著無止盡的寂寞時仍舊那樣暖熱地凝視這些為她的光芒陶醉癡迷的人們?

  她慢慢走出那個降落在地面的欄架。戴著安全帽的她騎上機車,在無比悠揚而深邃的弦樂中,她又再度在encore聲底踏上為她而存在的舞台。這是個恐怖的擔子。他再也不能是一個人了。她必須是太陽。即使是幻影。即使是聽者們的幻影成就了她太陽般的光輝。她也不能退回一個人彈吉他寫著歌的為自己歌唱的靜好時光。

  當她說明剛剛為什麼哭時,她的雙手從腹部旁往兩側劃出,像是一輛風中列車正在遠去,一個一個的窗格,每一片玻璃後都躲著一張臉,每張臉都有故事可以抖落,每個故事都指著遠方,遙遠的他方。那個手勢就有了不可言說的意味。

  喜歡她說舞台是鏡子,如果台下的人感覺愉快,那是因為原來他們就快樂;如果感覺到哀傷,那是哀傷還跟隨著他們。所以自己不正是自己的太陽!所以我們都是別人的月亮!

  我們都各自在別人的倒影裡獲得溫暖的力量。無論台上台下。

  而那樣一個可以既是太陽又是月亮的女子──

  她是陳綺貞。

  一月十一日,晚間,按照原訂計畫八點到場(但見鬼了莫非她很準時地在七點半就開始?),彼時已經聽見音樂了。進洗手間,隱約地聽見〈腐朽〉。在黑暗之中被帶進座位B1特區15排17號。陳綺貞黑白兩色宛若邪惡而甜美的女戰神的打扮,唱著默私心非常迷戀的〈Self〉。野性的聲音。那樣清澈。許多熟悉的字詞和旋律滑過並在默的耳朵刻下深深的紋路。用手指在臉頰打著拍子。〈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我親愛的偏執狂〉。〈華麗的冒險〉。在〈漫漫長夜〉後的清唱(孤獨是冬夜下的雨………),在從天而降的一排鏡子的包裹下(好幾個陳綺貞的倒影),唱著,那孤獨就有了深遠的氣味。〈下個星期去英國〉、〈倔強愛情的勝利〉、〈失敗者的飛翔〉,坐在舞台右側升起的高台,穿扮得像是可愛小男孩,她唱著她的友誼、愛情、人生之歌。〈躺在你的衣櫃〉。〈還是會寂寞〉。〈Sentimental Kills〉。〈地下道〉。〈吉他手〉的尬吉他(陳綺貞分別和奇哥的吉他、陳建騏的Keyboard、林羿妏的Bass、鍾成虎的電吉他以相同的音符來競技,銀幕出現Round 1、Round 2之類的遊戲闖關畫面)。〈1234567〉(同樂時間哪…陳綺貞繞場)。〈讓我想一想〉。〈旅行的意義〉。〈距離〉。〈孤島〉。〈小步舞曲〉。………

  一首接著一首,次序變得不重要,變得彼此交錯,彷彿這一首與那一首其實連綿風景的一環。那些歌曲渾融地躺在默的耳內,躺成了一片海。一片單純的海。海和海浪。乘著浪,在海與天的那一線,那透明的一線,變輕變純淨。體內的雜質,還有那些靈魂被染黑的部分,都一點一滴的變回原本的樣子。在陳綺貞的話語和歌聲之中。默從來沒喜歡過的台北小巨蛋,突然就有了飛翔的空間,突然所有的聲音都擁有清晰鋒利的邊緣,突然就跟著陳綺貞還有樂手們一起既往上戳又往下鑽的,天上天下了起來。尤其是在〈地下道〉最後的那飆音底,多層次的,像是不斷繚繞、不斷盤旋,把天際都形成了一種迴旋的高音,那樣延綿的、那樣如同一尾龍彎彎曲曲纏著高山,拔起,朝宇宙的深處刺去。

  鼓手捲毛(好凶悍的鼓聲,像是獨踞在山崖的大岩石,堅硬,沒有縫隙,誰也推不倒,除非它自願滾下,它一滾,就滾進了默的胸腹之間,碎成無數同樣堅硬的小岩石,彷若山谷被落石填滿)、王雁盟的手風琴(憂傷如風裡斷腸的情人)和小虎的電吉他(張狂的魔王),這些樂手在舞台左側升起的高台,獨奏,展演他們的技藝(同時也是串場,陳綺貞換裝或到特區後頭去),右側是作為演唱會基底的奇哥、陳建騏、林羿妏(留長了頭髮,怎麼說都覺得她有種安靜但在哪裡很猛烈的性感)。還有舞台最後方上頭,從兩側平移推進的李琪弦樂團(島國大型演唱會少不了的組合)。

  大量的清唱和把樂器推進該有的位置,讓陳綺貞歌唱的形狀,絕無紊亂,非常清亮,像是透澈見底的河水,妳彷彿可以聽見水流的一絲絲變化,那樣可見的,為妳呈現。編曲一直是她的演唱會從容的地方,不急著讓所有事物都湧進來,該進來的進來,該暫時隱沒的就隱沒,每個物件都有其時機點。而這似乎也反應在她對樂手的介紹和重視,不僅僅是唱個名,而是更認真地思考他們的定位,他們應該在哪個時候被照亮,讓所有人都聽見他們的聲影。這是屬於陳綺貞的堅定與溫柔。

  而這的同時,默便聽見了夏宇的話語〈寫給別人〉:
          我在他的手心上寫字筆劃繁複
          到成其為勾引而且還寫錯了
          又擦掉重寫一橫一豎
          一捺一撇勾勒摩擦引他
          進入一個象形皮筏裡我把
          皮筏的氣放掉我們沉入
          湖裡我說我愛你
          沒有根也沒有巢
          我愛你我愛你把速度
          放慢到最慢慢到乃
          聽見齒輪滑動旋轉
          的聲音在我們身上
          一束筒狀的光是誰
          發明的電影只是為了讓屋子
          暗下來讓我們學會
          用慢動作做愛在最慢裡
          我愛你慢慢
          分解粒子變粗我愛你
          我們就轉而無限
          分割變細啊我愛你
          我愛你
          我們變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為了有人以為
          他們已經把我們看穿
  (《夏宇詩集:Salsa》,夏宇出版。)

  是的,我們就轉而無限,無限的微小,也就無限的巨大了。

  一如太陽。


──在第三次encore後離場。原本想帶一套紀念商品(從來都是藝文彼此供養的念頭),可惜賣光了,最後只能捲走兩款T-Shirt、環保袋還有筆記本。對了,黑人牙膏的電視廣告歌曲記得總是張清芳的銳利高亢,但忽然的,最近有了清靜溫熱的感覺,像是真的早晨就那樣靜美而滿懷著光亮,有點甜,而無比純淨。原來已是陳綺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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