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擁抱終止以前，所有的季節終結以後。

　　吳宇森。John Woo。這個名字，於默而言，是香港動作片（槍戰片）導演中永恆的高點（徐克擅長的是刷新已有既定形象的人物的另一種面目，並在決鬥中賦予大量快速而緊密的移動感，當然他的成就比較是在武俠、武打類型片上；陳木勝則是強調力量與畫面的堅實）。從周潤發的《喋血雙雄》、《英雄本色》、《英雄本色2》到梁朝偉、張學友的《喋血街頭》（這一部是默最喜歡的吳宇森電影，殘酷而有著淋漓的疼痛感，身體不再是承受舞蹈的容器，而是有了更陰晦的事物存在），然後又是周潤發主演的《縱橫四海》、《鎗神》，與及好萊塢的《終極鏢靶/Hard Target》（所有吳宇森標記的華麗鏡頭都在這裡可以看得明白，完全不用理會情節，只需專注看吳宇森怎麼玩槍玩畫面就好，其效果近似於杜琪峰槍戰爆破畫面搞得很開心的《放逐》──見《食影人》之〈食影人快談──默看杜琪峰《放逐》〉）、《變臉/Face/Off》、《不可能任務2/M：i-2》（製作得更精良氣勢更大但鏡頭大致都脫離不瞭香港時期的既有調性。當然很遺憾的實在很難把不怎麼喜歡的《獵風行動/Windtalkers》、《記憶裂痕/Paycheck》放入這個行列裡），都一再一再地以他獨特的影像風格（慢與滑動的美學），揭開動作片的優美敘事年代。

　　人物像是跳舞般的動作場面，從來都在在吸引著默。而就在吳宇森被延攬到好萊塢發展之際，一連串的賣座片如《駭客任務/The Matrix》、《霹靂嬌娃/Charlie’s Angels》、《追殺比爾/Kill Bill》，都免除不了吳宇森的影像語言（或者他承接自山姆‧畢京柏/Sam Peckinpah那一派的暴力構圖）的現象也頗有趣。但吳宇森最使默滿意是在於那圓融得猶如太極（陰陽）的鏡頭調度。不是只有慢鏡頭與芭蕾般的槍戰。而是不住的畫圓。那像是一種自發性的旋轉。旋轉、旋轉。

　　在旋轉的風景底，世界就變得圓。

　　圓形的空間。吳宇森的構圖就在圓形運動之中被擴展、被延伸開來。彷彿在打一套太極拳。妳就目睹了圓的發生與終結（那同時也是循環不休的）。只是這個標誌在《M：i-2》之後便逐漸遠離，到了《赤壁：決戰天下》（以下簡稱《赤》。《赤壁Ⅰ》尚未看）則幾乎沒瞅見（在以往吳宇森理應會玩圓形調度的劍舞，也沒有動用到這個技法，於是梁朝偉的劍舞除了對應林志玲的茶藝，並沒有更多）。吳宇森似乎更想在結構上說好故事而不是只有畫面（當然搞不好他也玩膩了或者沒法再有新花樣）。

　　除了畫圓的影像外，雙雄對決同樣也是吳宇森的慣有命題。這倒是在《赤》中仍出現的。只是產生了以大套小的變形。《Face/Off》中兩個人物隔著牆對峙的畫面到了《赤》就成了周瑜和諸葛孔明隔著兩個人（牆的變體。鏡頭來回take站在那兩個人一定距離外的梁朝偉、金城武身上）定奪生死（十萬支箭和殺死曹操水軍的兩個頭頭的軍狀），還有兩度瑜、亮極貼近說話的調度（臉對臉，簡直像要親吻，但他們明明是在對決式的情境裡）。這是小的雙雄型態。

　　大的雙雄端點則是曹陣營跟東吳陣營（赤壁是最大的一座牆，而小喬的定位則是一座女身之牆，兩邊則是周瑜和曹操）。吳宇森還安排了不少巧思，包括片頭的投酒令（東吳）、蹴鞠（曹營。那是古代的足球遊戲）或者燒屍（東吳）跟吟詩（曹操）或者小喬孤身赴曹營處時吳營則有軍士將象徵團圓的湯圓分入周瑜碗中表達祝福（周瑜一口就把碗中的十幾顆湯圓全都吞入）等等，都有了陰陽兩向的相對在。相當值得玩味推敲。

　　此外吳宇森喜好的情義表達，在孫尚香跟曹軍的千夫長（蹴鞠和相護及最後在一片屍骸中尚香的低頭垂淚）、周瑜和趙子龍（援救小喬）、孫尚香和孫權（張震替趙薇掩上衣物）或者先前提過的湯圓（在吳軍分配湯圓時，另一邊背棄聯盟的劉備一行人也在搓湯圓並透過趙雲、張飛、關羽等人的口透露出重信諾的必要，於是乎湯圓的意涵實在用得漂亮，一如小喬的茶──有人會將一直很滿的曹操倒空）等等都給了默不無哀傷但依然溫柔的感受（不由得想起《Face/Off》中那個觸摸男孩臉部的手勢，溫暖動人）。

　　《赤》的大型戰爭畫面可比在《Windtalkers》時好多了（雖然後頭拖得還是稍稍長了些），箭矢、爆破還有火船攻擊，都挺生猛。個人行動則是趙子龍以槍撐竿跳躍入敵陣那慢播的一幕最有看頭，優異到不行。孔明與雲（不斷翻吐捲繞的雲）的畫面也處理得深遠而美（這個著名人物在《赤》中不斷被吳宇森用以跟大自然結合在一塊，在山水之中，在風之中）。小喬的昏黃（周瑜對著小喬留下的信紙想她書寫的畫面）與鮮綠（小喬乘舟）真把林志玲的靜好襯托得無與倫比。最後張豐毅飾演的曹操與持弓箭與射之的張震那一段也頗有震懾感，尤其是張豐毅壓倒性的眼神，以及被射傷了、披頭散髮、額上一線血的魔王姿態，特別有說服力。

　　而戰爭，從來沒有意義但人類總是不斷地重複的戰爭（而且通常只是為了某一個或一群人的利益，諸如搶地盤之類的，便發動了），曹操說他敗給了一場風、一杯茶（鏡頭從茶碗切到夜空的滿月這個調度默也好喜歡，又是另一種圓的意象。圓與殘破對家鄉與戰爭的多重隱喻性也就愈發豐饒了），赤壁之戰的火與屍體像是兇惡的地獄景象，吳宇森則藉由周瑜的口中說出：「我們都輸了。」（當然還有小喬目睹疾疫與火焚的淚）表露了他對權力與暴力的悲哀性看法。這一場勝負，這一場大屠殺，又是何苦來哉。而從來在吳宇森電影佔有重要席位的鴿子意象（暴力與和平）在文本裡的傳遞信息，抑或電影落幕在分道揚鑣（鏡頭拉遠，孔明帶著他接生的小紅馬萌萌走向左側，周瑜則是和小喬往右方），留下美麗的山水的處置，豈非同樣是他對這個世間（歷史）的祝願！


——98/1/23，晚間十一點，絕色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