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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一個人從睡夢中醒轉過來,赫然發現自己竟成了一隻人蟲,會有(或該有)怎樣的反應?顛覆一切的急轉直下,是否具備有新生契機?當熟悉狀態被擊毀,人又該如何面對全然不同的自我?摧滅習慣後的嶄新,能夠很自然順暢的承受下來?真的能嗎?何況是由人變成蟲這樣巨大的轉折,恐怕不是接受與否可以表現的;而是,整個價值體系崩塌的問題。《蛻變》(金溟若譯,志文出版)中的主人翁,便正面臨了這些由作者賦予的魔幻場景,所帶來的狂猛衝擊。如何自處?這也許是主角戈勒各爾所必須承受的無情煉驗。

  卡夫卡冷得彷彿可以僵硬所有姿態的書寫,加上他的特殊結構(反覆的細部的殘酷的凝視),似乎可以直接觸及對於存在的強烈質疑和迷思。這樣打破現實的奇特異態,「匡啦!」一聲,所謂人蛻變為蟲的景象,倏忽間,便將聚集所有歷史、常識、媒體、國家、教育的團體認知,敲爛個支離破碎、片片染血。卡夫卡透過人與蟲結合的想像,試圖經驗人處於極限及崩潰狀態後的本質。

  當人處在那樣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奇異境界裡,人性會有怎樣的差異和變化?會突變?會安穩?會固定?會飄盪?會瘋狂?會體驗?會嘗試?許多的疑問,在小說情節的進行中,不由地浮上意識。甚至,讀者亦可直指,所謂蛻變究竟說的是什麼?是舊汰新?是轉折點?是不可遏止的流變?是精神性的全面考驗?是從崩亂後又重新建立的感知?還是,一段反覆咀嚼自我的經過?書寫者留下來的就是這些洶湧潮來的疑惑。

  看似平淡的敘述口吻,蘊藏的是滿滿的驚悚。寒流一般的席捲,一塊塊具化的冰錐,驀然間,便穿插進心靈之體,造成狂撼的震動。讀者因為卡夫卡詛咒似的駭然異變的文字漂流,而經歷一段又一段可能或不可能的心理劇轉。作品中的人物們,也在驚慌恐懼裡,渡過可怕而漫漫的日子。只要戈勒各爾不死,他們就被迫必須一再省視變蟲的可能性。經理對乎主人翁突變的劇烈慌恐(P.15-P19),驗證了人關於異常的無法接受及妄想傷害。在這裡,人蟲的語言能力明顯的喪失,已無溝通能力。猜疑、晃盪、厭惡的氛圍,也同時流入家庭(P.15-P.20)。主角為家人著想的努力與愛意,竟反成了一個絕大的諷刺(P.60裡有這樣的文字敘述:「………他充滿著感激和愛情,想起家中的人們。自己非消逝不可的的這種想法,也許比他的妹妹更為堅決………」)。

  因為,形體的迥異,使得他的父母、妹妹,對他的存在,感到極端的棄怕,甚至有試圖拋去他的存在的討論。書中幾段對於人蟲恐懼的描述,精到地表現出家人於戈勒各爾的慌惶心態。非我族類、其心必誅這個字句便有了有它不得不然的存在感。透由主人翁周遭人的反應,我們可以看清人與人的連結是多麼薄弱。那幾乎支撐不起一點的質詢與破壞。祇要一些疑思,便能將人們本以為具備高度團合性的關聯感,驟然抹去。戈勒各爾愈是為家人設想,就愈顯得他的可悲與荒謬。本就是一場笑劇的故事推演,由於卡夫卡的漠然處置,霎時更添增了許多不可免的違和感。親情的溫暖恐怕僅是一截愴寒的現實必需品罷了。人蟲自覺的悲哀和犧牲,不過是另外一種不同笑料的形式吧。

  卡夫卡的魔怪絕響,為人類掀開一縷自省「我」存在的契機。當我們的正常,遽然一變為自己認知、或者別人棄惡的異常時,我們是不是還能算是存在的?那時的存在,還是不是一種必要?那是不是一種必須維繫的必要?如果有一日,我們也如主角一般,被指為怪物,我們是否能夠堅持自己的存有?能?抑或不能?人蟲這樣的怪物,只是卡夫卡狠狠切開人類虛偽面之後的一個怪異的設想。書寫者想要提出一個可能的控訴,即是現實的無常及遷變。過往所以為然的財、名、權的成功,在夢空空夢之後,所餘的不過是荒涼一片而已。深深然的荒涼。還有,一種覺悟的悲悽。

  形體之於情感的重要性,抨擊了人對愛的曼妙幻想。萬物通常僅止乎人的感官所常所能碰觸到經驗到的存在。超此界限,當然是毫無疑問的排拒著。不消說人之外的生物,單看看人對人的血腥嗜好且冠諸以聖戰的名義的無止盡殘殺,便可看知人類的侷限所在。以是,人蟲的魔想與荒悲,居然可以是一種悲憫的姿態;悲憫於人、悲憫於物、悲憫於大地、悲憫於蒼天、悲憫於所有。蛻變展開的手腳,足以破壞人的世界的一切根基。竟然足以!

  卡夫卡對於人類的深刻哲思,紛紜流竄於書中。書寫者將生命的荒誕性和群體的薄微,赤裸裸地呈現於讀者的視界與心界,以俾使對於當下及存在能進一步產生疑惑和覺悟。關於這一點,卡夫卡無疑是成功的。光是想像自己的肉體化為一隻大蟲,就足可讓人恐怖得渾身發顫、豎起汗毛;更別提此後的被孤立、被排擠、被仇視了。主人翁的莫可奈何,和如置身於夢裡的掙扎心境,穩穩實實地傳導入閱讀者的思索和情緒裡。而主人翁死後,他的家人們所流露出的陽光般的希望,實在令人不得不傷懷一歎。

  將《蛻變》和卡繆的《異鄉人》(莫渝譯,志文出版)作個對比。卡夫卡於小說節奏的操作技巧,並不似卡繆那驚人的疏離和淡漠的氛圍,而是平實的記敘人物的行動和心理層面。卡繆用莫梭的存在,挑戰了社會群體對於道德法律信仰等組構的龐大堅持;卡夫卡則是透過戈勒各爾來研判著人類處於迥然不同的極限情境所展現出的本質狀態。兩者手法不一、重點不同、角度有異,但相同的都是對人類發出強烈的質問訊息。那種敢加以突破且破滅人群的迷妄、貪婪、慾望、愚蠢、荒唐的無上勇力,是值得敬佩的。如果說卡繆是隔了一層膜般的疏漠、飄離、遊走邊緣;那麼,卡夫卡就是怪誕且冷硬的質樸、無奈、悲涼。那麼,用驚悚的魔想,怪異的荒悲,來為卡夫卡的《蛻變》做結語,許是適宜的吧…
                                     書定於87,12,20

──偶然從某久遠的資料夾翻出的大學時代讀後感(所以是時候重讀《蛻變》了?)。怎麼說都有一種不親切的親密感。真是沒完沒了的耍弄著字詞的組合啊…果然就有了愚笨的氣味。而莫非那賣弄式的愚人姿態而今還留在默的書寫成為一種底蘊?想來就不得不有所哀憫了。彷若在某個命定的時分,書寫自動將默這樣微小的存在沒有必要的切割成兩半。一半前進。一半後退。而前進的那一半始終沒有看見盡頭。後退的那一半呢,早早就衰老了,變成昏暗的燈泡下方什麼都沒有只餘下黃以及更黃的空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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