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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書堆與無盡無盡的字裡死去是甜且溫柔的寂靜光景。即使孤獨,孤獨是永不可變動、壯盛華麗的語言迷宮──如果要在五十個字內說完《過於喧囂的孤獨》(以下簡稱《過》。楊樂雲譯,大塊文化),默會這麼說。新得了二十週年紀念版。七年前。赫拉巴爾/Hrabal在島國默默無聞。唯有在在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的言說中得聞這個名字,那真的是差點就要被遺漏的捷克小說文化資產,而如今卻隱隱的赫拉巴爾便成了無比理解孤獨的智慧群像之一,在島國閱讀者的心上。

  那真是一部對書籍對閱讀展演了最高極限迷戀的小說。關於一個在工作時總是喝著啤酒,不停將廢紙打包,偶爾搶救值得讀的書籍的老人漢嘉幾乎毫不喘息的內在獨白──哦,獨白,獨白小說的另外一個極致不正是卡爾維諾/Calvino凝結了事物的觀察、描述與思維的無窮思辯的《帕諾瑪先生》(王志弘譯,時報出版)嗎?

  漢嘉「懂得目睹破壞和不幸的景象有多麼美」,他是「無限和永恆中的狂妄分子」,他總是在自己打的包裡夾入經典或複製畫以作為他的標記,他說「天道不仁慈,但也許有什麼東西比這天道更為可貴,那就是同情和愛,對此我已經忘記了,忘記了」,他想著地下兩個鼠族的爭殺搶奪而領悟了「正如瓦斯、金屬以及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要分裂一樣,使生命通過鬥爭向前發展,然後通過尋求解決矛盾的願望而取得一分鐘又一分鐘的平衡,因此從整體上看,世界一秒鐘也不曾跛了一條腿」,他體驗著「我們唯有被粉碎時,才釋放出我們的精華」,他走進了他的壓力機要「在自己製造的刑具上認識最後的真理」,走進了他的「天堂裡百花園的中心」。

  一個小老頭,身形變小的打包工,一生無它,三十五年的打包經驗,還有喝酒、閱讀。他的夢想只是當退休以後能夠買下一台壓力機相伴(一如他舅舅般在家中庭院置有台小火車和鐵軌),繼續讀著他從廢紙堆中救回的書。於是,就在無人凝視的角落裡,有了一個智者。一點都不神聖且髒污渺小的智者。一個透過毀壞(書)理解世界的智者。他認識了韓波認識了康德認識了黑格爾認識了梵谷的《向日葵》認識了《天體論》………他認識了世界也認識了真理。他擁有辨識力。而那卻是從廢棄之地而來。這樣的形象就那樣像是老子重臨了世間,像是老子轉世在漢嘉的體內,無為的廢名的絕智的,走過了穹蒼,便遁入大化之中。

  《道德經》在《過》文本中的位置顯得無限綿長——那猶如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的〈〈地海〉〉系列(共六部,繆思出版)對老子之書的轉形化移。漢嘉在他屠殺綠頭蒼蠅的光景裡目睹老子和耶穌的到來(這魔幻的景色叫人著迷)。赫拉巴爾用了不少篇幅去為兩人做出區隔,如「………我看到耶穌的一切暗喻和象徵都包含著流血的實質,老子則身穿布衣站在那裡指著一塊未經琢磨的粗木料,我看到耶穌是個花花公子,老子則是個腺體不全的老光棍,我看到耶穌舉起一隻手臂,以唯我是從、強而有力的手勢詛咒他的敵人,老子卻逆來順受地垂下雙臂,彷彿垂著一雙折斷的翅膀,我看到耶穌是個浪漫主義者,老子則是古典主義的,耶穌有如漲潮,老子卻似退潮,耶穌像春天,老子則是寒冬,耶穌體現的精神是愛鄰居,老子則是空靈的最高境界,耶穌是progressus ad futurum,老子則是regressusf ad originem………」(兩句拉丁文翻譯為向著未來前進與朝著本源後退)。這還真是把兩人的思想與態度作了最精彩的對比。

  赫拉巴爾真給我們帶來極其深邃的人物。漢嘉難免於被書堆壓扁的恐懼,但奇妙的是那恐懼居然有種理當如此的天命感。在倒塌的書堆下死去,真的是恐懼?或者其實是失落?是渴望?那是對書的價值(不是紙的價值)的破壞者的最後定奪不?漢嘉且想起了兩件事,守林人和獵人,他們分別對貂和刺蝟採行極殘虐的作為:拿釘子扎貂腦袋和用木棍刺穿刺蝟肚子,而守林人的兒子跟獵人本身則死於電流擊頭部與肝癌。這不仁,怎麼就有了逆轉,而這逆轉,怎麼也就有了哀憫。

  經由對蒼蠅和鼠的靡遺書寫,展露了殘忍與暴力的不可救贖和其必要。漢嘉對世間的認識歸根究底在天地不仁。但另外一面我們則是看見了人作為一低微者仍能夠付出的憐憫的最大限度。漢嘉引康德的語句:「有兩樣東西總使我的心裡充滿了新的、有增無減的驚嘆……頭上的星空和我內心的道德法則」,並且他在一隻老鼠的目光底甚至看見了更多,看到了愛與同情。

  妳也讀到了他在天井所望見的天空。天空與內心,道德從來不該是限制,道德從來該是浩瀚的,但可惜我們只是像是披上了毛皮的骷髏,而忘了應該重新養出自己的血肉去承受那些邪惡,以喚回良善的容顏。法則是內在的。而非懶綿綿的一味期待世界與他者的必歸於美好──那豈非是妄想?道德與正義都需要堅持,都需要付出艱苦的代價,去走上一條荊棘之路。而我們隱藏在內心重重黑暗之後的哀憫是我們唯一能夠燃燒的原料。

  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在《華氏451度》(于而彥譯,皇冠出版))的憂慮,在大火之中,那些哀嚎的焚書,到了《過》就成了壓力機底下絕無回路的被打成一綑一綑包的廢書紙。遺棄才是最強大的損壞。文明與智慧的墓塚。漢嘉成了地獄守門犬。漢嘉眼見了無數美麗的文化事物的摧毀與擠壓。甚至他自己最後也就投身於那擠壓,當他再也不能與他的壓力機(在見識過更高明更強大的壓力機以及被新進人員取代)、他的地下室、他的書籍共度。赫拉巴爾如此視角的關注,就不無感傷而溫柔。他便帶領我們到傾頹之中,傾聽那些安靜的衰壞。

  除了孤獨,漢嘉孤獨地與所有書籍中的孤獨對話(文本兩次明確提到「過於喧囂的孤獨」字詞都是從思緒的大變動與及奠立了漢嘉的擁抱書與孤獨的死去)以外,文本最引起默喜愛的部分應在於愛情。漢嘉提及的兩次瀕臨於愛的愛情生活。曼倩卡與吉普賽小姑娘。吉普賽小姑娘突然的到來也突然的離去,而且漢嘉並不曉得她的名字,她是神秘的(但最後漢嘉知曉她死於集中營,於是妳就聽見了他對那些納粹書籍的千篇一律的忿怒),這個女子是跟風箏的意象結合的,像是會斷線離去,再也回不來。

  至於曼倩卡,她的兩次糞便(共舞跟滑雪都沾上了大便),實在太有趣了。那真是嘲笑的盡頭(便轉而憂傷了),黑色的嘲笑,無與倫比的轉化,這個人物的形象就被定格於荒誕的處境底,同時也決定了漢嘉無法保留戀人(女子無能容許自己一再地在他面前出醜)。曼倩卡蓋房子的方法也妙得讓默著魔:她找挖地工人幫她挖地基,代價不是錢,是身體;要做牆就找水泥工同居;要家具就找木工跟他性交以換取;最後房子真的蓋成了。甚至她找到一藝術家,愛她並為她做雕像,上頭有翅膀,曼倩卡就成了天使,那翅膀就讓漢嘉感知:「曼倩卡無意中已成為一個她從來不曾夢想過的人,爬到了那樣的高度,是我一生中未見有人達到過的」,一個從大便的形象裡誕生的天使,且擁有了石頭翅膀的飛翔,於是沉重的際遇與過往都轉向於輕,轉向於神聖性的提升──這真是默所讀過關於蓋房子(人生)最包羅萬象最美麗輕盈的隱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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