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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舞台,只有著黑衣(邊緣處有紅色點綴)的歐蘭朵、一張會暗暗移動的床,跟發光的骷髏頭。乾淨、巨大。簡單的物件和人物一起靜的共振。影像以微小的存在感,逼向空間最龐然的時刻。在此之前,戲開場,場內燈光未滅,巨大戰慄的音效戳著耳朵,光亮才慢慢的,一排排的黯下──我們正在逆向地前往敘事的最初,時光的幽微之境。

  歐蘭朵在舞台右側以背影對著觀眾席,露出側臉──左臉、右臉,燈光從兩側照射,熄滅後,她再往前走個幾步,一束光再度籠罩她。她慢慢的深入舞台。彷若遠離現在,彷彿逆向地走到故事的起點,走向那濃烈的黑暗之中。

  這是《歐蘭朵/Orlando》(以下簡稱:《歐》)的起手勢,在空幽幽的視覺美學裡,我們就目睹了「我,孤獨一人」的無盡淒寂。三月一日,午后,台灣國際藝術節的第一檔戲《歐蘭朵/Orlando》,國家戲劇院,座位一樓八排二號。導演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演員魏海敏,這是她的獨角戲,幾乎沒有間隙,呼吸,和呼吸的本身,都在詞語的深井吐露,擴張和收縮。

  她,也一個人,貫穿了整個劇場文本,無有喘息,恍若一種綿密的殘酷,不可間斷。魏海敏的氣息何等悠長,特別是在多種腔調的遊走,有現代性的口語,也有略帶詩意的台詞(擷取自原著),更有中國傳統戲曲唱腔,有豪邁、悲壯的男調,也有輕巧、細膩的女性口吻。叫人驚詫她的幻化多端。且不免就想起了島國小劇場演出能量最充沛的徐堰鈴去年所展現爆炸式詩意的《給普拉斯》(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華麗與毀滅:肉身之詩〉)。同樣是一人,徐堰鈴如同烈火與冰席捲全場,彷若要炸毀凍結所有視聽與劇場空間。但魏海敏則是幽黯中的雪花與樹,無量莊嚴(卻又不無詼諧的)推拓空間,讓空間再生於空間之中,舉手投足都有深沉感,彷若我們正見識時光何以流逝,性別辨識何以荒謬,人間何以可笑。

  有趣的是威爾森賦予《歐》的劇場形式。從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性別經典偽傳記小說《美麗佳人奧蘭多》(陳惠華譯,志文出版。也有莎莉波特/Sally Potter導演,蒂妲絲雲頓/Tilda Swinton主演的瑰麗又奇麗的電影《美麗佳人歐蘭朵/Orlando》)改編而來的劇場版,威爾森在有限的空間展演時間的無限,除了與京劇(東方古老的戲劇形式不正是承載時間的場域?)結合外,還在一些舞台物件上顯示獨特的文本詮釋,譬如那座孤島般、側面全是抽屜的七級階梯(對應著歐蘭朵的七日之眠,或者還有七級浮屠?),譬如從天空而降如羽翼般的服飾(服裝所帶來是衣穿人的虛榮性),譬如那道小門(關於對男人的拒絕與順從)。尤其是那緩緩落到舞台正中央、神聖壯闊幽遠的生命之樹——歐蘭朵從左方進入、右方轉出後便是女人了。

  神聖的空間。

  神聖的空闊。

  還有同樣神聖的另一種性別的跨越。

  神聖性在細微的事物與舞台大片大片的空裡顯現。何況還有燈光和音效。在《加利哥故事》(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眾神安靜──看《加利哥的故事》〉)以各種色調的燈光震撼著觀看者經驗的視覺美學再次移到了《歐》的背幕,從紅色、白色、藍色到綠色(各種深淺的綠),搭配人物每一個頓點般的動作做出變化,是精彩到位的敘事能力。而舞台的黑暗卻是最濃郁的色彩。乃至於光是燈光就賦含了故事。一明一滅都是一世界了。舞台的黑暗同樣具備敘事能量,並且說得更切實(這同樣的意味著:說得更無可名狀)。音效與現場演奏也跟著魏海敏的行動做出最適宜的衝擊。劇場的深度就在那些衝擊裡愈發龐大、無有邊界。構圖上的空與幽暗,怎麼說都深邃得不得了。這是第二回目睹威爾森的空間美學,依然被驚懾。彷若一個連四大皆空都已囊括進來的空在。一個在有限的腦袋底編造出來擱置在有限劇場內的「空」。空在,無限也就在了。那樣巨大無量的空間被釋放到眼前,也就有了無盡無盡的百年之飛逝。

  與其說專注於吳爾芙小說文本醒目的性別議題(歐蘭朵睡了七天的覺後,由男人變成了女人,且發覺各種對女人的壓制與忽視)上,不如說威爾森還到了更內裡的部分,去探勘作為一個人的孤寂的無有盡頭(所以他的思維以挺進到了性別的盡頭?)。採用第二人稱「你」的大量獨白,彷彿隔開了一定距離便能對自身的存在做出深刻的譏諷、嚴厲地逼問的敘述和議論(這豈不是貼近於吳爾芙以傳記形式推演歐蘭朵一生的作法──套句大江健三郎的說法:是虛構與現實的糾纏)。

  而一半,總是一半的構圖(甚至是更小方格的背幕,像是鎖死了一方天地的極極侷限),有的是布幔拉起一半(上下的、左右的,有一幕歐蘭朵就在舞台前後兩道各以一半顯現的發著光的背幕、有著各式飾紋的布幔的交接處,恍如她一半光亮、一半幽黯),歐蘭朵總在兩側演繹她的經歷與她內在真切的獨白(看看這一幕:右邊是遺留在邊側的高跟鞋,人則走到了左側,且換了衣裳。那雙沉靜無聲的鞋所暴露的虛無竟不亞於魏海敏的哀切敘述),唯獨那棵轉變性別的大樹曾落在舞台正中央。

  我們怕總是如歐蘭朵般的總在「某一邊」的吧…而不似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的《黑暗的左手》(洪凌譯,繆思出版)所提及的格森星人能夠經由卡瑪期變換成另一種性別(所以這是真正的雙性──雙性同體的中性人──可以來回穿梭於性別,那不正是性別的大同?!)。所以我們總是窺探著另一邊的模樣,另一邊也就成了異者。但寫詩的歐蘭朵卻由他進程了她。他/她是完成的孤獨。圓滿的從陽性踱到了陰性的孤獨者之歌。這是真正的圓融吧,攸關於性別,攸關於孤獨。

  島國詩人零雨寫過〈吳爾芙和她的房間〉:「我們總是在隔壁\──傾聽,觀察,記錄\美或其類似物\\………\\我們像一樣擺設\(時時刻刻),擺在\所有事物的隔壁\\發現時間的細眼\尷尬地,與我們\對看」。

  但我們其實更應該聆聽另一首〈李清照和她的姊妹──給cn〉:

     我走過她的面前

     變成男人

 

     她變成女兒回到

     父親身旁

 

     一封簡體字

     擺在豐盛的餐桌

 

     據說是你過早辨認了黑夜

     虛心地飛翔

 

     在古塔高處

     那顆未成形的星球

     取了一個乳名

     撒下火焰──

 

     我們都需要母親縫製

     繁複的繡被

 

     在夢裡讀著猜著

     其中一些謎

 

     並且在冬天填上

     一些漏掉的筆畫

  (《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零雨出版。)

  人生真乃大夢,醒來就變成了另外一物。卡夫卡/Kafka讓戈勒各爾變成一條大蟲,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讓薩維耶不斷在夢裡移動(宿居在群夢之間的旅人),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讓堂吉訶德進入蒙得西諾斯洞穴睡著後遇見一群自稱被魔法禁錮在其中的傳說中人物、和已死戰士對話,莊周夢蝶以後對主客體的自問與審視等等………歐蘭朵亦然。我們豈不是都「獨自一人」面對著漫漫長夜,似睡還醒,無眠無休?!

  所以當歐蘭朵從一開始的躺在床上玩耍著骷髏頭(在舞台右方),到最後仍然是躺著,但只有一半身體露出(在舞台左側。),說出「我,孤獨一人」,戲便落幕時,便無可自抑的浸入深切的哀傷之感了。我們只是一半的另一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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