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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希姬‧紀侯/Brigitte Giraud的文字,好容易讓想起史考特‧費滋傑羅/F. Scott Fitzgerald、瑞蒙‧卡佛/Raymond Caver和讓-菲利浦‧圖森/Jean-Philippe Toussaint等人。都有冷冽的,透明的,某種幻滅性的事物在。那幻滅以靜止的形式住在字的裡面,那像是在哪裡有什麼東西非具體的失落了,於是那失落以反饋的姿勢,重新降臨小說裡頭。

  《愛情沒那麼美好》(陳蓁美譯,木馬文化),收錄了〈結束〉、〈漫漫等待的夏日〉、〈白天與夜晚〉、〈跟孩子們說〉、〈我已經開始思念你了〉、〈恰當的位置〉、〈習慣〉、〈十歲那一年〉、〈寡婦〉、〈物品〉、〈時光荏苒〉等十一則短篇小說(更近於極短篇的)。紀侯點出了愛情的陰影面,殘忍與叫人疼痛的事。不可抵擋、無以改變。愛情是消耗的,愛情是不亙久的,愛情是日常降落的平庸,愛情是身體的,愛情是從疼痛到下一種疼痛的連續過程,愛情是一切美好的,與一切不美好的,愛情是傷害,傷害,還有無限潛伏的傷害。愛情不美好,我們都知道。當然這是假定妳並不活在好萊塢電影、愛情或言情小說的偽浪漫敘事裡。而我們真能忘記從那樣多那樣無所不在的「愛情文本」所學習的或潛移化的「我們的愛情姿勢」?

  就像哈金的《等待》(金亮譯,時報出版)一對婚外情戀人在十八年以後終於結合,但卻什麼都沒了,那些關於愛情的部分;就像圖森的《做愛》(余中先譯,寶瓶文化)那個總是帶著鹽酸瓶最後在監視器螢幕中理解到和自己所愛女人的關係斷了;就像費滋傑羅《大亨小傳》(喬志高譯,時報出版)的蓋次璧揮金如土的追逐愛情卻只抱得了一個偌大的空;就像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智量譯,貓頭鷹)阿歷克賽愈是寬宏地原諒妻子安娜就愈是覺得厭惡;就像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緩慢》(尉遲秀譯,皇冠出版)那個只能透過辱罵來展示愛的慾望的攝影師愈發地引起其情人殷瑪庫拉妲折磨他的念頭;就像川上弘美〈可憐〉(《溺》,章蓓蕾譯,麥田出版)高喊著「被人弄痛這件事,真棒!」的主述者;………

  那麼愛情是虛幻?是扮演?我們只是在子虛烏有裡頭假裝體驗高度?

  紀侯的凝視甚至是虛幻的。那是種目中的空。空幽幽的被我們都扯進地獄。沒有火焰的地獄。有的只是灰白跟灰白,死亡跟死亡,事物不再能碰撞的,那樣子的地獄。

  她寫:「我還不知道我們可以一如往常生活,工作,在開玩笑的同時心如刀割。我還不知道,逝去的生命可以讓你透過他的缺席而存在。我不知道死者可以如此慷慨,擁有如此偉大的靈魂。我不知道死者的位置不停變動,與周遭合而為一………」(〈恰當的位置〉,這是本書最喜歡的一篇),那麼生活總是真實的,真實得足以凌駕於戀人之死的傷痛以上?所以難道我們便要說:愛情是不真實的?疼痛是不真實的?

  在〈恰當的位置〉,覺得極極動人的一段:「他還在動………他就像一顆跳動的心。他在那裡,無法預料,不停移動。………他已經住在我的身體,但不讓我沉淪,我懷著他,就像懷著孩子。」這讓想起《沉的蘿娜/The Silence of Lorna》(詳見《食影人:第Ⅱ吞食》之〈腹中最後的火種,孩子,睡吧!我們一起等天亮——看《沉的蘿娜》〉)那個讓蘿娜在假丈夫死去後假想懷孕的設計;或者長江古義人的母親以及其故友吾良的小女友打算生下遺腹子把死去的人重新生回來的意志(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劉慕沙譯,時報出版)。死者的位置是永恆的,死者存在於一切,死者並不隨著時間的移動而變得曖昧變得模糊,不,或者說,正因為變得曖昧變得模糊,乃至於就全面性的侵吞了活著的人的世界。所以我們都終究會懷上自己的戀人在這有限的生涯裡?

  我們棲息在別人的想像之中,就像〈我已經開始思念你了〉的那個小說書寫者的妻子所說的:「成為你第一位女性讀者,這是我在你面前唯一的存在方式。在她身上,你可以測試你的才華;透過她,妳得以玩弄權力遊戲。在我們的房間裡,你高聲朗誦你的小說,我卻希望你和我做愛。」多麼殘酷,生活是多麼殘酷的事,把愛情的殘忍也收編了進去的生活。我們寧可相信王子與公主終於會在茫茫人海裡相遇,而不願去睜開雙眼,看看身邊人的美好與及愛情的不美好之處。我們愛的是人?或者愛的是愛情?而難道那不是如多數女子如今還在做的關於調教的事:「妳想教育他,然後再教育他。妳不再愛他,妳掏空他、消耗他;在妳的面前,他顯得一無是處,而且疲憊不堪。於是,他成了那個被妳榨乾的空貝殼,妳再也不喜歡了,我們能愛空貝殼嗎?我們能愛不會反抗的男人?」(〈結束〉)

  這樣子又美麗又透明,如詩如諦悟的句子,在《愛情不那麼美好》中比比皆是。我們在紀侯的對愛情的透視之中。於是乎,我們繼續在《愛情不那麼美好》學習我們將來未來的愛情。而紀侯所指出的愛情另一面的事實,其實又何嘗不是我們閱讀之人的另一種想像深?愛情沒那麼美好,但我們總是需要。甚至我們也許需要的不是其美好的部分。而是不美好。我們或許是為了那些不美好的部分而努力著也說不定啊不是!我們或許藉由疼痛與疼痛的事物以期讓愛情更切實地降落在身體裡不是!

  紀侯說:「幸福必須透過邪惡才能得手。」愛情終歸是性命攸關的事,終歸是邪惡的事。像是夏宇在〈愛情〉所指出的,關於破敗的必然性輕盈處理,並且直接在生理性上的承接:

          為蛀牙寫的

          一首詩,很

          短

          唸給你聽:

          「拔掉了還

          疼 一種

          空

          洞的疼。」

          就是

          只是

          這樣,很

          短

 

          彷彿

          愛情

  (《備忘錄》,夏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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