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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及舉行一個大到無以名狀的宴會

     跳舞。

     跳死為止。

            ──夏宇〈我和我的獨角獸〉\《夏宇詩集:腹語術》

 

  一開始是向日葵花園,一個少女在尋找,鏡頭卡在局部,特別是少女身著制服的背影,臀部、裙擺到膝窩上的大腿。水藍色裙子以下。隱約,清純與色情交織。慾望著少女。鏡頭一直移動。移動、移動。像是騷狂。像是從不停止,青春。

  這是《亂青春/Beautiful Crazy》(以下簡稱《亂》。原子映象發行)的開頭。美麗與瘋狂。導演李啟源將少女們那種細嫩如白鴿的美麗質地以最容易損壞與自虐的姿勢展現出來。「亂」一字下得好。除了意義上的,青春的無從靜息的騷亂外,更在形式與結構上予以確實結合。鏡頭的搖亂,即使在對話的時候也沒有停止過,的鏡頭,就有了對青春最直接的指涉。毫不迴避於那種動盪、搖晃。還有一段段反覆、反覆播放的影像,彼此交錯、互相干擾,乃至於顯得紊亂的敘事線。

 

  《亂》的電影語言極為獨特,主要以重複手法建構。但這重複,當然不是單純的重複,而是有諸多變化,譬如色調、攝影角度和事件整體的重複。《亂》的傑出得在十分鐘後才能看出個所以然。在十分鐘的「學習」後,妳便逐漸意會到那不住重來的影像的意欲之所在。猶如片中少女的手勢:兩隻手捂在臉上,翻開,露出一種表情,再遮蓋,再開,另一種表情。這個手勢到文本最後分別由三個少女在不同的鏡頭裡展演,這一來便演化出重播(不斷模樣)的無比豐饒性。

  那個產生「亂」的姿勢也許像是鈞特‧葛拉斯/Gunter Grass說的「必須以蟹行的姿勢斜向地走進歷史,假裝出向一側後退的樣子,然而卻以相當快的速度前行。」(《蟹行》,蔡鴻君譯,時報出版。詳見《書狂集》之〈他們需要爬行需要鐘需要反覆反覆的情節──讀《蟹行》〉)。並非熟見的線性敘事。而是打亂「過去─現在─未來」的順序。

  譬如「小步跑來加入──小步和Angel一起坐在鞦韆上──小步對Angel說一個故事──Angel一邊聽一邊將手放入下體手淫──小步阻止Angel繼續──小步跑開,蹲在地面,重複說著一句話」有因果感的敘事事件,在《亂》就變成我們先看到「小步對Angel說一個故事」,然後跳到別的事件,再跳回來「小步蹲在地面」,再跳走,又回到「小步跑來加入──小步和Angel一起坐在鞦韆上──小步對Angel說一個故事──Angel一邊聽一邊將手放入下體手淫──小步阻止Angel繼續──小步跑開,蹲在地面,重複說著一句話」。

  換言之,導演將單一事件分成好幾段,將之重新排列,打散、夾雜在其他事件之間(其他事件當然也打散又混入別的事件,所以整個文本就是個大事件的鍊序解構又重構的狀態)。於是妳會一直、一直看到相似的畫面(但並不相同,因於同樣的場景,導演會以變色的鏡頭或不一樣的取鏡呈現,即使人物與台詞全都一模一樣)所組成的事件之重播。最後我們才看見全貌。不可免好自然想起克里斯多夫‧諾蘭/Christopher Nolan那部主人翁只擁有短暫記憶而得在自己有限的回憶與塗寫在各個地方的註記找出殺妻兇手的《記憶拼圖/Memento》。小事件如此,整部影片算是一事件亦然如是。事件次序的解散,乃有了敘事的「亂」。而這亂就滑向了敘事的自由與可能性。

  那麼,除卻多線敘事的人物交錯外,還有時序的交錯、敘事的交錯。三個少女小步(李律飾演)、Angel(姚安琪飾演)、阿咪(廖千慧飾演)。小步是過去(她和Angel)、現在(她和阿咪)的軸心。小步對阿咪說她和Angel的故事,這是起點。而文本終點則是阿咪對Angel(她們只是偶遇在冰淇淋館外,但這偶遇其實是因為阿咪的父親都曾帶她們來過)說她和小步的故事(但Angel或許並不知曉阿咪說的是小步)。起點和終點的相仿性。我們也逐步發現,阿咪父原來就是Angel的援交對象,而小步男友在高中時遇見的跳舞機少女(他只看見背影)就是阿咪,在那同時,Angel正跟阿咪父在車上(就是之後他們去了冰淇淋館)。於是小步男友不可遏止地喜歡上阿咪(蛋糕和互吻的兩幕叫人歡喜那又甜又澀的情愛)。肥胖的一直坐在椅上醉茫茫的Angel父則是小步男友所在拳擊館過往的一員。等等。

  猶若繁麗的織錦。看起來真是美好極了。編導乃在敘事的亂序中一步步編排了阿咪與Angel兩名少女和她們父親的故事──但就是沒有小步的,小步是中央點,是人與事物繫結的點,是不崩壞的,所以她不像是外放的Angel可以放蕩在火車像是嗑藥般的與人性交,也沒有害羞至極的阿咪最後那個自虐自辱最後躲入桌底下的破敗,所以她甚至是阿咪和Angel無以斷續的思慕之人:在無水的游泳池,旋轉著,在風中,在滿池的落葉裡,的小步,阿咪口中「她跳舞的樣子好美、好美。」

  ──她就是美麗的核心吧!

  在冰淇淋館,阿咪父說他真是糟糕透了的父親,阿咪說他是,阿咪父安靜的流淚,然後阿咪開始挖她父親那杯冰淇淋吃。活在過去拳擊手榮光的Angel父,總是不動不彈的,像是廢人,在Angel忿怒拿膠布貼黑了窗戶,然後用腳一再地踢著父親所做的沙發椅,並反覆喊:「我出門了。」、「我回來了。」這兩段少女和父親的故事真是令吃驚於李啟源其敘事含蓄的張力,只淡淡的幾筆,就把兩個家庭的疏離與殘缺展露出來,並指向了兩名少女何以會有後頭毀壞的因性。

  也不得不佩服編導能把一「重複」手法玩得如此淋漓盡致,不僅僅是敘事上,連台詞、動作或者物件都有著發揮。那個作為標記的捂臉就甭說了,像是Angel在失神的Angel父面前跳動揮手,之後她忘了帶鑰匙,則是在窗外、地面處做著一樣的動作,那有了急,也有了渴切(無以回家的)。或者吃蛋糕,小步發現男友送了一個蛋糕給阿咪,她就爬到天台上吃掉自己買的,而阿咪晾衣服時發現了,就把小步男友送的也挖來吃(妳說說,少女的瘋狂是那樣幽微不是!)。物件當然就更多了。那個慶生用的錐形帽也是,小步不小心掉在階梯處,其男友瞥見,小步在他走後,拾起,並在俯瞰男友走出的場景中,從空中丟下(那個摔落的慢鏡頭何等寂寞呀)。

  而鏡頭上的重複,讓印象深刻的是阿咪跟小步說被告白的故事,她們所在的火車上,也有Angel(她跟一男子在性交)。少女們都在移動著的火車上(這個速度與青春的隱喻難道不棒嗎?)。阿咪跟小步、Angel跟男子,兩個事件,影片分成好幾段、跳動著敘述,然後最後才在一鏡頭的後拉中完成兩事件的交會:鏡頭從關上的廁所門(性交)後退,退出幾個車廂(我們也看到乘客對鏡頭的注視),每道連結的門都關上,然後移到了阿咪跟睡著的小步(她偏偏就在這個火車上進入睡眠──她睡著時,Angel正醒著在不停地墜落)。這段搖搖晃晃鏡頭的移動尚有變化,先是一般行走高度後移,再往下低(蹲下的視野),最後到了小步的那節車廂,才緩緩拉高(像是貼在車頂)──這個倒退技法真是符合了後退是為了前進的蟹行說法啊…且有上、下的立體運動。

  當然,重複除了重播自然還有置換。譬如阿咪借用了小步的諸多事物(阿咪想變成小步?想把小步溶進自己的裡面?),甚至於Angel的彩色胸罩也套在自己身上,到頭來,就有小步一連串她有同意要借給阿咪嗎的追問,然後阿咪說:「妳到底不見了什麼東西?」小步回答:「我的男朋友──我有說要借嗎?」這之後就是那段阿咪自虐式坦白的「說性」了。

  最最喜歡的就是《亂》裡頭的色情意涉。無暴露(頂多就是露露胸罩的程度,性交畫面也是拍拍背影或Angel的表情)。但卻分外淋漓的有著肉體芬芳。撩亂的性的香。那種隱隱約約的,更有魅惑性。鏡頭捕捉少女們的柔弱易碎的美,與及敢決、狂熱的行動,委實有一套。譬如Angel在鞦韆上的手淫──盪鞦韆的愛情搖擺隱喻更進一步挺入了性慾的層次,這真厲害。

  尤其是阿咪說她和小步男友的性的那段──她背對著他,她不想讓他撫摸乳房,她制止他,但她把裙子拉下,並且她問:「我的臀部會不會很大?」他伸手撫摸她,指頭進入,然後他解下皮帶,他從後面進入她,他又想摸乳房,她推開他,她要他罵她髒話,他沒有,她一再要求,然後他罵:「賤人!爛貨!臭屄!」並真正的進入她,進到她的裡面去。這一段沒有畫面,只是坐在窗邊的小步和低著頭說這些話的阿咪,只是呈述。然而,卻是無比色情也無比美麗,同樣的也無比哀傷的一段獨白。

  唯其純潔,更顯得色情無雙。

  跟著我們見到小步突然吻了阿咪的唇奔離。而阿咪仍重複罵詞「賤人!爛貨!臭屄!」但我們只見嘴形。而無聲。無聲一如心碎。而我們不禁要懷疑:她真的這樣做了?或者那其實是她的自虐?一如她躲到桌子底下的行為的背後?

  文本的最後是阿咪在說話(接續著她和Angel在冰淇淋館外的對話)。但銀幕上是她和小步在堤防上手拉著手共舞。有海、有雲,還有夕陽。阿咪的聲音晃晃幽幽。而小步拉著阿咪一再、一再地跳著舞步(像是小步和Angel在洞穴的舞,也像是那躍入海中的共泳──所以這段是在地底的、水平面以下的,陰暗關係?)。直到雨落。

  雨落下。

  她們攤平,在雨中。

  整部電影一直是流動式、拼貼式的鏡頭。到了這裡則是長鏡頭,雖則仍有微微的搖晃。但從流動到靜止這樣的技藝,恰恰展示了編導的企圖,說青春的亂與騷動,也說青春的價值與那終於靜止下來的頃刻。

  最後來讀讀夏宇的〈繼續\繼續\繼續〉吧:

      有些劇場是疏離的

      有些則相當投入

      我則被較低檔的神怪附身

      令物質發出共鳴

      搜集預兆

      尋覓下一個將被鑲嵌的身體

      這身體將有某刻以為自己是某靈魂

      而詢問自己:

      到底我的靈魂重複鑲嵌過多少身體

      而那一個

      現在正在愛著你

      而且擁有一條裙子

      那裙子是給又窮又會跳舞的女孩穿的

      一穿就可以像是風扇般旋轉

      而又可以馬上停止。

 

      有時確實有些寄居的身體的禮儀

      離過去的風雨很遠一再

      失眠的原因

      像某些葬禮上的花式簽名很難辨識

      是的有過幾次崩潰

      雖不方便說一切發生過

      但是是朝發生的方向前進有過那幾次崩潰

      看來未來(是被崩潰界定的嗎)

      是要平順得多

      但是我們不記得未來

  (《夏宇詩集:Salsa》,夏宇出版。)

 

──98/4/15,晚間,絕色影城。與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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