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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情。愛情有時候是非常接近邪惡的。非常接近。近的像是薄薄的皮膚與血液。它們那樣近,近得可以摩擦。摩擦、摩擦。彷彿就能摩擦出煙和火。煙火。事物最華麗絢爛的形狀。薄薄的,妳隨時可以穿過去,妳隨時可以把戀人體腔內的所有都淘空,或者拋空。妳是唯一的神,女神,主宰。親愛的丘比特是盲眼的。小愛神的形象是瞎的。愛情,愛情。我們熾熱的梅比斯環帶(將紙條一端的正面與另一端的反面黏合)。這一面連接到那一面。沒有正、反。正跟反都在同一個結帶裡。恐怖的、無有無盡的視覺──與,靈魂。

  來聽聽夏宇的〈情殺案〉怎麼說:

         我深怕

         在我偷偷寫著你的名字的時候

         突然就死了

         於是

         世界知道了他們不該知道的

 

         並且以為那就是最後的

         而他們自己

         顯然是最了悟的

 

         寫你的名字

         只是為了擦掉

         但我深怕

         來不及了

         於是一切都發生了

 

         而那時

         你把煙蒂按熄

         從凹陷的躺椅中站起

         灰藍的襯衫打著

         慵懶的皺褶

         在街上

         閒閒的走

 

         閒閒的走

         紅燈亮了

         緩緩停住──

         灰藍

         已經到達憂鬱的極限

         為我所深深愛悅

         喜歡

  (《備忘錄》,夏宇出版。)

  愛情。愛情其實是非常接近謀殺的。也虐。虐的兩個邊沿,自虐和被虐。像是那部《自虐之詩》。詩意的虐行者不正是戀人?戀人在虐與被虐的兩邊──我們喜歡掉落的感覺。我們喜歡掉落如狂歡的感覺。我們喜歡掉落如狂歡而愈發哀傷的感覺。感覺以及更多感覺。失控。不得不失控。不再壓抑。爆發、爆發。我們透過虐的兩端通向愛情:激情與毀滅。

  四月二十六日,午后,與M,2009年誠品春季舞臺,莎妹劇團製作,王嘉明導演,《膚色の時光》(以下簡稱《膚》),以陳綺貞的歌曲為發想,音樂設計依舊是陳建騏,演員計有張Winnie、張念慈、王宇平、蔡雅婷、藍貝芝、陳雪甄、莫子儀、Fa、施名帥、周明宇、林俊逸、蔡邵桓。該劇的命名是膚色的時光,而不是時光的膚色。膚色作為一局部,卻做為戲劇凝視的整體。編導深入的不是一全面的時光,而是片段的,一截時光,關於膚色。且還不是肌膚。只是肌膚的顏色。黃色、白色。昨日的黃或者初戀的白?那麼膚色就指向了愛情的代位?膚色、膚色。

  舞台設置,中央是一橫越的牆,可投影,下有縫隙,約可覷見表演者的大腿以下。中間部位則是一道門。舞台被劃分成兩邊。而座位席也在兩側。換言之,表演和觀眾都被劃分成兩邊:陰邊和陽邊。譬如當亮起燈光的陰邊的表演進行時,陽邊的觀眾只能在牆的這邊上看見現場錄影的投影(還有牆的底縫裡人物腳下的諸種動靜,而關於錄影投影,也有俯瞰鏡頭的處理,我們像是到了上方看Fa和張Winnie的相擁或是張的略帶邪氣的獨白)。但不僅僅於此。若只有如此,這個舞台豈非只是對劇場觀賞的阻礙?但王嘉明卻是在直接舞台布置的形式對應了他的意圖。對愛情的另一面的意圖。

  於是我們看到,在黑暗之中的陽邊,仍舊有人物在動作著,或走位或搬動器具,甚至也有仍然做足姿勢與表情,宛若在陰邊極盛之時,陽邊也在醞釀著接下來的律動。反之亦然(陰邊暗下,陽邊在光亮中進行敘事)。而這便反照了王嘉明透過表演者說面膜的事:我們總是只能看到一面,而不能看到另一面。現場的觀眾亦復如是。我們只能各自看見自己這一邊暗下來時的細微變化,另外一邊,我們無以覷見,那是另外一邊的事,我們至多就是看到對面那一邊正演繹著投影在牆上的故事。局部與整體。而我們往往只能以局部為整體,我們在我們所視所聽的這一邊之中,那就是我們的整體了,我們活在我們的視角底。

  即使當牆的門打開,當Copy和Pinky所在的影印店場景,也在門和牆的另一邊出現時(那條路徑的貫通,於而言,真是無與倫比的戰慄與恐怖,像是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筆下那些模糊化的事物的邊界),仍舊是一作為片面的存在而被我們的目光所吸納而解讀為全景。這麼一來,又翻轉到虛構和紀實、謊言和真實、過去和現在種種的界線的崩潰。是的,崩潰。編導一直對事物的雙邊性進行刺探,並且成功的數次驚顫了那些事情原來該有的形狀。

  他挑釁也挑戰了觀眾的認知:玩實境秀的Copy玩進了螢幕裡;和Copy親吻、親吻看來好寂寞好寂寞的Pinky原來是怡君的虛構人物;不斷跟拍怡君的人就是Eyes;原來大雄跟怡君跟Jenny是一夥的,他們設計著保險金「自殺」事件;小慈當年的意外就是怡君推她下樓梯的;在Jenny和天仔演出外遇記實則是為了替阿雪慶生之後,我們又驚覺到天仔跟Vivian的戀情;Eyes和怡君攤牌時,小慈猶如鬼魅般的站立門外;………

  把隨著情節走成的認知轉變成一種盲目(且不論在細節上或者驚悚橋段的邏輯編排得是否天衣無縫,有些翻轉畢竟是勉強的),然後刺痛妳,刺痛妳對愛情的神聖信仰。有更陰慘的什麼。像是貴志祐介那部邪氣森森為詐領保險金無所不用其極的小說《黑暗之家》(邱振瑞譯,台灣角川)或將女人的柔弱與陰狠統合的韓流驚悚片《殘骸線索》。從根部腐爛開來。但仍華麗熾爛。

  比較起來,同樣是劇場文本由黃小貓、梅若穎編劇的《借問ㄞˋ教授》(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錯置感、生活與事件探溯:看【相聲瓦舍】《借問ㄞˋ教授》〉)即使也玩了敘述詭計和精神分裂但終歸是哀傷而溫柔的,絕無《膚》最後對戀人的放肆嘲弄:「愛──死你了」(男主人翁Eyes的諧音),那真把先前鋪設的哀傷迷離一舉逆轉為巨大的笑聲(笑個不停,如張Winnie笑不停,在謝幕時仍然笑得張揚,嘻嘻,她笑不停,真有趣)。

  而這豈非是對陳綺貞的歌曲的另一面的探勘?對陳綺貞至今所談及的愛情,倔強的、驕傲的、邪惡的、自我的,與全世界為敵在所不惜的悍然,的一次總探索?在戲劇的框架內對另一種藝術形式(流行樂)的穿刺?

  無邊的,光與黑暗。那是並存的。長著黑色翅膀的天使。

  最驚喜的應該是面膜和影印。面膜,那真是神來之筆。剪客人用過的面膜,像是剪出那個人的某種形狀(剪紙由夏夏操刀),然後封存。這裡面有個神秘而濃烈的詩意。多麼隱微而深刻。剪人的臉,像是剪面具。面膜,為了活化人臉、活化人的肌膚。一張一張臉都是座標。那麼面膜就是浮標囉?其標示著人類的某個幽秘位置?然後編導更進一步與影印做結合,複製,一張又一張臉的形狀的,複製。感覺到這兩個點之中有一個深廣的縫隙,有無盡的詩噴湧了出來。

  而牆下方、舞台中央那條線上的睡美人小慈,睡美人,她睡著了(在一可滑動推行的平台上)。這又是另一種詩。她演化出幻想的王土。怡君、小莫和Eyes都分別造訪她,在沉睡如她的面前說出內在的失落和慾望。那是過去的三角(小慈、怡君、小莫)和現在的三角(怡君、小莫、Eyes)的匯集點,是陰邊和陽邊的交界。小慈以睡的形式成為事物的核心(或者是事物的邊陲與邊陲的交界),成為舞台的中間線。為什麼是睡呢?睡夢中能夠搖曳出什麼?所有蘇醒者都不得不對她告白?睡是一面鏡子嗎?它反折著我們現實所無以企及而真正在追求的?所以波赫士才那樣喜歡夢?所以柯立芝才說出那樣的故事:到過遙遠時間以外的旅人,在夢中有人送他一株花,而醒來之後,花就在他的手中?

  是的,鏡子。陰邊和陽邊。陳綺貞的溫柔與邪惡。都在鏡子的兩邊。鏡子。鏡子是所有事物的潛台詞。鏡子、鏡子,我們就活在一活生生的鏡子底。我們的鏡子。鏡與像在虛無之中摩擦、摩擦。Eyes強暴了Jenny後,他到小慈面前懺悔。睡著的小慈就演繹出他內在的深沉惡意,她變成了反面的Eyes。正面的Eyes跟反面的Eyes在說話,他們說著話,一正、一反,好和壞,到最後說著共同的台詞,那一幕蘊藏著極大、極扭曲的暴力感(原先以為Eyes就要對小慈的肉體展開極盡凌辱之能事的破壞)。

  而當平台終於來到門下方(本劇人物來到此處,只有Vivian的錄音節目On Air以及怡君和Eyes刻意顯露給窺視者的性愛場景),中央的中央,核心的核心,說累了的怡君和從平台慢慢站起的小慈,交換了彼此的位置,怡君成為睡著的那一方,小慈起來說出當年的真相:「怡君為什麼妳要推我下樓梯?」(這種突兀式的揭露在《膚》劇很是鮮明,最後一刻的逆轉,包括Eyes衝進來問Copy他是不是自己一個人,而觀眾們剛剛才看了一幕Copy和Pinky在親密纏綿的畫面,然後Copy說,是,他一個人,叫人不寒而慄啊…)陰與陽的對調、溫柔與邪惡的置換。然後事件就發展成Eyes的自戕,還有門外小慈靈魅般的凝視。

  一直非常喜歡王嘉明的劇場形式。透過他所捉摸出來的形式,我們便驗證了愛情與及愛情關係。他直接就在形式之中對愛情展開辯證。《殘, 。》(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在殘缺裡,混亂地愛〉)的多組人物、情節、台詞在視覺和聽覺不斷地重複與鏡像對照中將戀人的荒謬暴露。《請聽我說》豪華加長版((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如何傾近鏡形的三角,愛情的結構──看《請聽我說》豪華加長版〉)把戀人紙偶化,在肢體與台詞刻意雕琢出僵硬感,如同被某種凌越自身的力量所操縱。即使是《R.Z.》(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叛逃與墜落〉)也在桌子底下讓蔡雅婷呈現唯一能夠獻給她的戀人的東西,卑微的禮物與唯一的自由:她的貞操。他總是探向了愛情深處的同時,也解構了戀人的本質(譬如用夫妻共舞和打羽毛球來指向關係)。這一回的《膚》似乎可以定位為《殘, 。》的續篇,畫了陰陽兩界的《殘, 。》,主要聚焦在鏡像翻轉的《殘, 。》

  處理情慾與暴力,強暴,性與暴力的兩段,那種黑暗的張力,也額外叫見識到王嘉明摩擦影像的勁道。一是盛怒失控的Eyes按下Jenny的頭,把她按在桌子,Jenny兩腳開開,前半身俯平於桌面,然後他伸手從Jenny的小腿滑上,慢慢褪下她的紅色內褲,在腳邊。這一段從所在位置的這一邊,只能看見牆底縫下的部分,表演者張念慈裙襬之下鮮白的大腿,性的氣味瀰散,還有那鮮紅如恥辱的內褲。

  再來是怡君和Eyes站在門中間,向外開放的模樣,Eyes說讓那跟拍者看吧,看個夠罷,而怡君卻嚷叫著不,那眼光讓她覺得羞辱,但所有的動作仍進行著,燈光變暗,聲音轉向為錄音播放,Eyes的聲音和怡君的聲音,要跟不,關於窺視的兩面,黑暗之中的雙重獨白的交互羅織。而我們最後不也得知那跟拍者就是Eyes,所以他那時的獨白,看吧,看吧,奇淫得不得了,那有著變異的情慾性。像是戀人之間的自拍性愛錄影帶。

  故事的結尾,都有個大合唱,那是共聲,不同的聲音(還有表演者成組的姿勢與位置的變動)所編織的場域,透過陳綺貞的〈魚〉和〈躺在你的衣櫃〉,我們也就去到戀人與邪惡的深處(或者就是盡頭呢?),然後無以抵禦的,分解,再分解。只是微塵,只是粉末,我們飄散。一如夏宇說的「已經到達憂鬱的極限\為我所深深愛悅\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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