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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的第一部長篇冷硬派小說,手頭上有兩個中文譯本,一個是錢德勒偵探小說系列的《大眠》(許瓊譯,臉譜出版),一個是詹宏志架構、會員制的「謀殺專門店」(當然這個精裝版的設計後來也有一般平裝版)的《漫漫長眠》(平郁譯,遠流出版。今次的重讀是此版本,以下稱為《眠》)。而如果是電影的話,可能會翻譯為《夜長夢多》,記得應該是那個黑色電影年代的完全冷硬私探詮釋者亨佛萊˙鮑嘉/Humphrey Bogart擔綱的片子。而無論如何那是真正有文學意圖、詮釋策略,關於私探的――

  無聲的第一槍。

  但寂靜其實是最巨大的東西。要打破長久以來瀰漫在偵探(推理)小說領域的黃金古典宰制,除去達許․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精確、冷酷而近乎暴力、陰冷的敘事底,硬漢私探的崛起,標示了一個新的時代(也是新的毀壞)以外,Chandler的菲力普․馬羅,則是把犯罪還給屍體與罪犯,也把人性還給偵探(神探的去神性),不再只是智性的遊戲,而是更深刻的關於人的挖掘、探索。

  是的,挖掘和探索,那一直是文學(或其他所有的藝術)在試著做的事(美學形式的建構)。而Chandler透過馬羅完成的犯罪美學,不但將Hammett的殘酷大街予以延續,更將之延展成殘酷大城,一個龐大的體制,警察制度和腐敗、罪惡的氣味――如同《眠》那個散發各種香氣、暖熱無比的蘭花室,一個完美的又高貴又充滿死亡俗豔之姿的隱喻。於是,馬羅系列成為冷硬派小說在Hammett的無名大陸偵探以外的另一種原型。而此後,推理偵探小說便有了新的轉向,一種新的敘事勢力。

  《眠》也奠定了Chandler長篇小說的主要風格,在各種強大的壓力下,仍舊緊咬著牙撐了過去的,硬漢調子。但溫柔。馬羅擁有的是出奇的溫柔。簡直不應世間有的溫柔。他的溫柔總是反應在對弱者的哀憫。在這個主要是史登伍將軍家庭的故事裡,那個病重的老父是馬羅的守護對象,馬羅說:我做這一切,只為了一天二十五塊錢的工錢。或許,有一小部分也是為了保護一個心碎、重病的老人殘留在血液中的一點自尊,因為我覺得他的血並非劇毒,雖然他兩個女兒有點野,就像很多乖女孩一樣,但她們不是變態,也不會殺人。結果,我反而成了一個王八蛋。多想跟你說,不,你不是,即使你是,也是個溫柔而美好的王八蛋。這個世間就少了你這樣的王八蛋。太少、太少了。

  而兩個到處惹事的女兒薇薇安和卡門,還有深得老將軍喜愛的大女兒之婿雷根,我們都看見了馬羅在此後即將遭遇的人的典型。雷根像是《漫長的告別》的泰瑞․藍諾士(詳見《書狂集》之〈消逝的盡頭,我們已經道過再見了──再讀《The Long Goodbye》〉),卡門當然是是那個可怕的小妹和肉香墮壞的龔札勒斯(詳見《書狂集》之〈在所有人的聲音上擲下陰影你走得還有人的形狀──再讀《小妹》〉),姊姊薇薇安可以是《小妹》的那個即將成功的大明星,也可以是梅惠絲․韋德或者《再見,吾愛》的薇瑪(詳見《書狂集》之〈都迷路了我們的山誰不感傷──再讀《再見,吾愛》〉)。

  謀殺是平庸而隨機的,其理由往往是極為表面的東西,權力、慾望和貪婪,甚至是瘋狂。沒有道理的,一點都不知性的。不是古典推理那種縝密的,充滿前因後果的,報仇或者計算。有時只是單純的,像是卡門的作為,她的臉變成猙獰的骷髏頭。她蒼老、衰敗、像野獸一樣,而且不是溫馴的野獸。你發覺了這些,你傷心嗎?關於醜惡與死亡。想,你沒法改變這一切。但至少你不被改變、收編。你仍舊堅持你的,低低但堅定無比的姿勢。

  人口失蹤組的葛萊格探長說他自己: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警察。我的正直屬於合理範圍。在這個不流行正直的世界裡,你指望一個人能有多正直,我就有多正直。………身為警察,我希望看到正義獲勝。………而你跟我都活太久了,都認為我不可能看到這種希望實現。馬羅,你在這個城市活了這麼久,久到了你不得不冷酷,但你從來沒有失去溫柔過,不是嗎?而為什麼別人就能夠那樣輕易地把冷酷當作是唯一的生存方式與價值?但你真正可貴的部分是你即使忿怒於這個(應該執行正義之人的捨棄正義),你仍舊不失於悲憫的口吻。更重要的是你從來沒放棄。至少你沒有啊,馬羅。

  所以檢察官衛爾德問你:為了這點小錢,你竟然願意跟這個國家一半的警察作對?你就很酷、很酷的回答:我就靠這點本事過活。就靠老天賞我的一點勇氣和腦筋,我願意為了保護客戶而任人擺佈。真的,你又帥又酷。

  我想,我畢竟是個重感情的老山羊,老將軍說,而不是硬漢。我喜歡那孩子。在我眼裡,他似乎很純潔。我一定是太自負了,對人品的判斷有所偏差。馬羅,替我找到他,只要找到他就好。他還說:一個人有權過自己的生活。你聽著,並且堅持到最後,你找到老將軍沒看錯的那個人,雖然只是一具屍體,但你知道老史登伍對雷根的看法沒錯。你沒把真相告訴將軍。你費盡了千辛萬苦以後,即使什麼都沒有獲得,你仍舊以自己的方式過自己的生活。你的價值,你自己守。

  關於一個人有權過自己的生活,啊,這樣簡單的事,你知道嗎,馬羅,現在,居然那樣難了。沒有人有權過他自己的生活。沒有人。人在現代化以後,不斷地被切除成一個、一個局部。沒有整體。我們正快速失去作為一個人的整體。而是以局部的面貌,活在這個龐大到誰都不能理解、掌握的世界底。或者,馬羅,很不願意承認的,我們已經完全失去了那個:作為一個人的整體。

  一個人。完全的個人。渾渾圓圓。

  當卡門發飆罵你時,你想:可是這是我的房間,我住在這裡。這是我唯一的家,如果算是一個家的話。我擁有的一切都在這個房間裡,所有與我、與過去相關的東西,所有等於我家人的東西。東西不多;幾本書、幾張照片、一台收音機、棋盤、舊信,諸如此類。一點也不算什麼。即使如此,它們擁有我所有的回憶。對啊,你的房子。那就是你這個人。即使很少、即使很低。但你被包含在那裡面了。你應當在那裡面被當作一個必須被尊重的人。人類。有意義的,有尊嚴的。不應該被任何型式的暴力對待(包含色情、財富與權力)。那到底像是那個被大風颳走的邦迪亞家族的白鴿般的房子還有馬康多,再怎麼破敗、毀損,都是有個意思在的。你在你的房子裡,你擁有自己的空間。而馬羅,你覺得,這個部分到如今,我們還剩下多少?

  一旦你嚥了氣,無論是躺在污水或山頂上的大理石陵墓裡,這之間可有差別?你已經死了,已經墜入永恆的沉睡,這種事情不會讓你煩心,是油是水都一樣,就跟空氣和風,對你而言毫無區別。你浸沒在永恆的沉睡中,不再在乎死得如此不堪、倒臥在哪裡。而我,依然陷於紛擾之中,遠比彪哥雷根更加不堪。可是,那個老人不必受到這樣的紛擾,他可以靜靜地躺在有罩蓋的大床上,無血色的手交握在被單上,然後就這麼等待。他的心跳是短促而不規律的呢喃,他的思想枯槁如灰,再過不久,他也會跟彪哥一樣,墜入永遠的沉睡。你這樣說。永恆的沉睡。永恆的。我們先別管有沒有永恆。但沉睡,沉睡是種慾望。但在這個慾望真正降臨之前,你依舊奮力前進,你在最後的後退到達之前,從沒有鬆懈過。

  即使從一開始,你就是在跟這個世界揮手告別的。

  而這個告別一直在馬羅系列以及此後的冷硬派嫡傳中被承接了下來。

  告別吧,我們所有的黃金時光。

  告別吧,你,馬羅,世界上最酷的溫柔男子。

  也向你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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