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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陽在黑暗之中跑步。跑步。黑暗跟遠方天空偶爾刺探似的出來的光,在她的身後交織成一種遠大、孤獨的場景。鏡頭凝視著陽陽,一路拉退,以搖擺不定的調度,一路跟拍。搖晃的步調,黑色的剪影,還有喘息,陽陽的喘息,一個跑步者的不歇息。她就在那夜與黎明最深遂的時刻,跑步。然後她停下,雙手撐著膝蓋,用力的呼吸。呼吸,呼吸。黑暗中的陽陽。黑暗中,陽陽再度跑了起來。落幕。這是島國電影《陽陽》的結尾。便想起另一個奔跑的女子,《沉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在樹林與霧中奔跑的茱蒂․佛斯特/Judie Foster,

  電影的收尾,非常喜歡,把陽陽這個角色在陰暗之中行走與堅強、果敢的個性,幾乎沒有強加的,綻放出來――當然我們或許可以認定那是人生的某種隱喻的形狀:黑暗中的奔跑。而文本的開頭,就透過鏡中陽陽的哭泣,以及隨後在婚宴中看來大方、爽朗的表面,讓我們對這個人物的內容有了初步的認識。我們彷彿就開啟了對陽陽的陰影面的鑽探之旅。

  《陽陽》,台北電影節的開幕片,鄭有傑導演(他的《一年之初》是近幾年所見敘事最狂放、大膽而輕盈跳躍的島國片)。副導演居然是拍攝了出色無比的《九降風》的編導林書宇,這陣容還真不可思議(更別說幕後的李安、李崗)。

  以《渺渺》、《花吃了那女孩》一再惹起注目的張榕容,擔綱演出,這劇本像是貼合她而做的,量身訂做的感覺,有混血兒身份認同跟演藝圈之路的設計,給了張榕容很多戲,很多顯示與辨識自我的戲。

  陽陽其實是拒絕她擁有法國血統(在醫院看到自己的照片時一點都不想知道是否為父親拍的,或者之後進入演藝圈後仍不斷地扮演相關角色讓她焦慮、惶惑並排斥)的。我們似乎很難不察覺編導在混血兒議題上所進行的探索與思維:乃至於到了電影尾聲,還安排了陽陽在一法國導演的要求下,扮演尋父的少女,並赫然發覺她的父親一直的在拍攝照片(戲中戲),在愛她。

  陽陽懷疑自己是否被愛。但拍完了那段戲,陽陽跟她的經紀人鳴人在明亮得刺眼的日光之下(這可拉來與婚禮結束後,在亮光之中、甫睡醒陽陽的那個場景做對照)相擁,一直恪守著距離的鳴人(他們共舞的兩次,我們除了理解舞步的嫻熟與陽陽主動的示愛外,也可目睹鳴人的自持,包含鳴人跟蹤陽陽跟電影公司人的夜返――有女明星賣身的暗示――等到陽陽在路邊下車,鳴人趕緊叫自己乘坐的計程車去接送,卻又不讓陽陽知曉)終於說了:「嘿,親愛的,我在這裡!」

  小如、陽陽這一對無血緣關係姊妹(陽陽的母親跟小如的父親再婚,而小如的爸爸是兩個女孩的田徑教練)的情慾,是另一個很喜歡的部分。小如的男友紹恩從片頭與陽陽的互動,就有了曖昧的層次,包括以食鹽水洗滌陽陽的眼睛一幕(小如則像是宣告地盤似的以手箍住紹恩)。在小如對陽陽侮辱(涉及混血兒)之後,陽陽跟紹恩到旅館性交(在那之前,陽陽說這三個小時,他們不擁有原來的身份),他們採取的體位是陽陽在上面,便有濃濃的陰暗籠罩在他們身上,鏡頭讓他們在黑暗之中非常親密,親密到了陽陽說非常愛紹恩,非常愛。隨後陽陽像是忘了這件事,跟紹恩仍舊維持學長、學妹的客套、禮貌關係。再來就是紹恩跟小如的性交場景。我們在白亮的鏡頭內,看見小如連呻吟都沒有,只是紹恩單純的趴在小如的上面奮力衝刺,如同在發洩――這裡沒有親密,只有寂寞,跟靜靜的什麼東西在撕裂著。

  然後,小如發現陽陽跟紹恩的關係――小如用陽陽的手機撥給紹恩,我們只聽見紹恩的聲音,他呼喚著陽陽,但我們不確知他在電話那頭說了什麼,但已經夠讓小如採取以下動作:她在賽前把禁藥加入陽陽的飲用水。

  簡直像拼了命的要毀壞對方似的。

  整部電影的攝影鏡頭,就是大量的近攝、跟拍(頭部的特寫跟頭後、頸子、背影等等),彷若近到了切膚似的。在陽陽跟紹恩的性戲中,我們可以看見兩個人一起在鏡頭裡。但在小如跟紹恩的某些畫面,運鏡則有著分離的效果,只有一個人的頭顱完整地出現,另一個則是只剩一點點(比如嘴、下巴)。這種調度細微而分外容易引起的憂傷與歡悅。親密與分離:毀壞的兩種姿勢。

  不過會想,小如呢?電影裡小如最後一次出現,是她看見陽陽拍攝的手機平面廣告,她從雜誌撕下那一頁,揉皺,丟擲到紹恩身上。跟著,紹恩吻著小如的腿,跟小如說:「妳為什麼不跟我分手?因為我是你的戰利品吧…」小如的眼神是陰濕、晦暗的。那裡面什麼都沒有了。這樣子的空洞與彼此毀壞過後無所剩餘,又有什麼值得呢?

  不禁的想問:女人跟女人可以彼此毀壞到什麼程度?

  或者再進一步的說,人跟人可以毀壞到什麼地步?

 

 

──98/6/26,晚間,《陽陽》,中山堂。與殷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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