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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你像是睡著了

         看起來更瘦(連詩

         也不讀)

         我在最遠的位子

         逐漸低溫也奮力

         要焚燒

         要亮著 要

         讓你看到 荒了

         天老了 地

         我努力努力

         焚燒

         暴躁的

         焚燒

                ──夏宇〈蛀牙記〉/《備忘錄》

  女孩讀詩。那個年代流行著的詩歌朗誦。一個相信詩歌可以帶來美與力量的時代。多好。但很快的,純樸的聲音抵擋不了影像與話語,抵擋不了另一種可以將各式各樣的遠方帶來的世界。女孩只能孤獨地站在陽台上朗誦再也沒有人聽聞的詩歌。電視機,小小的黑白的電視機,摧毀了女孩的寧靜與愛。而最後這台被賦予名字的電視機(它叫小寶)也被規格更好更高的彩色電視機所淘汰了。這是一個不斷產生遺棄的時代。

  七月十九日,午后,在國家戲劇院,【表演工作坊】的新戲《陪我看電視》

座位一樓八排四號,賴聲川導演,編劇仍是他所慣用的集體即興創作。演員計有方芳、朱芷、張靜初、楊婷、史可、牛婷婷、胡雁、楊雪、陳溱、時一修、程前、林依輪、方旭、王睿、章賀、李雄、謝海東、裴毅、孫一明。舞台設計也是賴聲川。框中有框。方格的形式。觀眾投去的視線就是個方格,就是個框。他在裡頭又架了個框,框的最裡面又有個小框(那台小電視播放的畫面)。層層疊疊的框,彷若誰都被困在電視機的方格裡,任人魚肉。不斷微縮的四邊形,一個套一個。直接在視覺上給人明白的受限感:電視機所帶來的圍城人生。

  敘事由電視機開始。擬人化。表演者在白色的布幕前說起自己的故事,而投影的時間的數字正在倒走,從2008走回到1980年。我們也跟著回去那個年代,看著一對小夫妻小芬(在《門徒》有驚人演出的張靜初詮釋此角,不過似乎在舞台上她顯得有點小,存在感較為稀少的小)跟小李的愛與寂寞。小李買了台電視機,那是他們附近一帶最初的一台。大夥兒都圍上來看。小芬想要的兩人世界消失了。原來是做為兩人結婚一週年紀念禮物而買的。但好熱鬧、愛面子的小李卻一再地投諸外在世界的紛擾與速度。還唸詩的小芬,逐漸脫節(她甚至只能成為在陽台扶住天線以利收訊的角色),就像後來彩色電視機出現後被拋棄的小寶。小芬開始叫那台黑白電視機小寶,她總是跟它說話,憂愁而且虛無。小李受不了這事,把電視機送給遙遠鄉下的張哥、張嫂。於是我們曉得,這是電視機的流浪之旅,像是尤利西斯,他得去走上一輪,才能回來,才能真正的成長。

  在第二段,小寶重新擄獲了視線,它又有了第二次高峰,附近農家都為了看它,來到它所在的麵攤。小寶又奪走了別人對張嫂拉麵工夫的凝視,一如對小芬的詩歌所造成的破壞力。但好景不常,很快的,它所害怕的彩色電視機的名號,又要降臨到這個村子。這裡,我們見到張哥的城市奇遇記。張嫂想要一台麵粉加工機,借貸了2500元要張哥去城市買回來。張哥到了以後,誤信人言,將2200元給了欲採買彩色電視機的騙徒(他以為轉手就可以賺上一筆),剩下的300元,張哥給了另一對只差那筆數就能買回電視機的老夫婦,換回一碗湯(號稱是乾隆喝的湯,傳了幾代之久)。那湯啊,是的,那湯,張哥千里迢迢的帶回家鄉,氣得很的張嫂當然潑翻在地上,結果長了片香極的蘑菇,熬成的湯頭使人迷戀,最後還因此發了大財。這種好報啊,求之不可,遇之嘛,那可是奇譚了。

  在第三段方芳出現以前,真的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當然蘑菇很好,讓平靜的敘事跳了起來。不過,方芳還是最屌的。她所飾演的流浪漢角色,有著十分明確而迥異於一般人的邏輯推演和洞察力,譬如直指丟棄電視機的張嫂的害怕被人察覺自己曾經是窮光蛋的事實,譬如她說不看電視是因為閉上眼睛她可以看見更多,更多更多的事物(布幕上投影了各種字,環保的戰爭的飢餓的種種人類面臨的絕大問題),譬如她要小寶大聲的有自信的喊出:「我很自卑」,並且因此能夠擁抱信念,相信自己有電,可以照亮世界。方芳相聲技法的連續堆疊,確實讓醒了過來。尤其是這又狂想又近似於開悟的橋段,彷若離題(相對於前兩段的現實感),但卻又緊緊扣著電視的主旨。小芬賦予小寶名字,而流浪漢則直接看到他並給他建構自我的能力。自我認同才能發展出自我價值。流浪漢叫他懵懵。而他叫流浪漢懂懂(因為她什麼都懂)。於是小寶脫胎換骨,甚至是彩色的(程前脫去第一層衣物,露出裡頭的電視裝,有台可播放的螢幕就在他的胸腹處。那段流浪漢要看電視,而小寶搭配著說話、演戲、主播,甚至還有《一休和尚》主題曲演唱,挺有趣的)。這可真讓被遺棄的命題,擁有輕盈、擁有再現的必然感啊…

  第四段是朱芷飾演的小美(留著兩條辮子,清秀動人)為主的戲。小美到城市的成衣工廠上班,她的男友大牛從鄉下寄來一台電視機。小美寶貝的看著。即使工廠的第二代老闆表示對她的喜歡,小美仍一心向著她的大牛哥。然則,大牛卻寄來一封信,已然結婚了。場景在三台縫紉機與小美在的床鋪中遊走。以流行樂歌唱為主。有張雨生、王菲的歌曲。小美痛哭地唱著歌曲時,猶若在的耳中深刻地切割著。

  第五段到了今日。電視機擺在房地產大亨劉總的家中。從一段訪問開始。劉總積極地介紹、推銷她新近的房屋預售案。這時,劉總的老公查理也意外現身。兩人的互動似在針鋒相對。故事轉向一個弱智小孩(家中傭人的小孩)抱著那台舊電視機玩。氣焰熾人的劉總卻一反常態,極極喜愛起那小孩,任憑他玩耍。並且因而與查理起了公然衝突。劉總憤而說出家中所有的物品都不是她的,唯獨電視機。在兩人爭吵間,我們瞭解到劉總就是小美,而查理就是那間成衣工廠的老闆。於是,我們便要看著分線的故事要纏繞在一塊兒。電視機此時被盛怒的查理砸壞了。

  第六段是在查理開的夜店。成了空殼的電視機被送到店裡。意圖捲款逃走的合夥人把錢藏在電視機內。查理帶著一群人來了。這時另一個帶著那個誰(不被記得名字的女人)的李總也到了(就是小李)。再之後,張哥跟張嫂也到了。一種荒唐、戲謔的場面現形(用了張家拉麵湯汁調和的雞尾酒、小李跟理查比拼誰能叫來更多小姐等等)。最後小李咆嘯的叫著:他的老婆在醫院,說小芬從來沒原諒他。電視機被小李發現。在一陣兵荒馬亂的情況下,內裡的錢曝光,理查以為是劉總暗自送來幫忙的錢。小寶則物歸原主。

  第七段在醫院。多名演員坐在多張椅子上,背對觀眾席,在小芬躺著的病床之後。小李帶著電視機進來。小寶終於回到小芬的眼前。小芬要欲離開的小李陪她看電視。即使那是台沒有畫面的電視機。後來坐著的眾人也離開椅子走向前來一起看著電視。於是,我們理解到,真正重要的是,陪伴啊,一直是陪伴。在舞台前方,流浪漢正被訪問,她透過鏡頭對懵懵大喊,要相信能照亮啊,要相信啊…懂懂的聲音穿越了表面,直接抵達電視機的核心。於是,世界就有了光。

  那是被小芬、小美珍而重之的電視機。一個被賦予情感意義的科技產品。擁有人性深度的機械。賴聲川透過「陪我」,讓電視的意義有了新的層次,在媚俗與垃圾之外的,新的凝視。原來是萬惡的,譬如電視機剝奪了小芬的詩歌還有張嫂的拉麵技法的鑽研。但每個事物都還有另一面。你翻動了,就能瞅出某種深切的意味。所以,島國的虎爛大王駱以軍這麼說:「這是我的垃圾時光。但神蹟、童話、夢幻如此頻繁而不經意地在眼前上演,讓人熱淚盈眶卻又眼花撩亂地難免迷惑起來……。在那獨處而將自己放鬆、整補的時刻,世界卻透過其窗口,向你展演著華麗、秀異,以及天才那毋用辯證、不容懷疑的最純質的動人面貌。」(《我們》,印刻出版。)所以這位盜竊大師就在此後的書寫不斷地將他所見的點子公然地移進他的小說裡,變形、扭曲和歪斜,玩得不亦樂乎的同時,又給人一種極端荒涼的知性與哀傷。

  另外,好容易想到的是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電視人〉(《電視人》,張致斌譯,時報出版)。敘事者在他不喜歡的星期天的黃昏,看見三個電視人。穿著深藍上衣的電視人。像是常人縮小比例的電視人,但不是侏儒。他們搬來只有白光跟雜音、什麼畫面都沒有的電視機,突兀地闖入敘事者的家中,甚至之後還出現在他的公司。而周遭的人的反應是:「原則上,他們是以電視不存在那裡來對應。知道他們存在,卻當成不存在的東西來對應。」非常的寂寞。非常寂寞的場景。連相當計較事物擺放位置的敘事者的妻子,也採行無視的對應法。但那些電視人像是帶來某種預言。某種妻子將離開的預言似的,存在著。村上以象徵手法將電視的位置與家庭、婚姻的關係做了精彩、微妙的表現。最後敘事者怎麼了呢,失去了妻子的他,也失去了語言。

  日劇常常有個場景:女主人翁吃著冰淇淋、拿著紅酒,一個人看電視。那怎麼說都有種淒涼感。而轟然作響的電視機降生,擁有噪音與無數、無數的歡樂,但你猜怎麼著,那幾乎就是寂寞與疲憊的代稱。再下去就會是吞噬了(腦中不由浮現《七夜怪談/The Ring》貞子從電視爬出或者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的《錄影帶謀殺案/Videodrome》那著名的經典場景:男主人翁的臉融入電視螢幕)。我們不妨也來聽聽島國音樂,楊乃文的〈電視機〉(《女爵》,亞神音樂娛樂):「壞訊息 好訊息都來自電視機\不停轉 不停換從來不休息\每一秒 都會有一個新問題\……\不管白天黑夜 說什麼都是多餘\有沒有在聽 過程又有誰瞭解\打開電視機 那聲音聲音\打開電視機 那聲音聲音\……」

  你說,還有比電視近得如此貼膚,卻又那樣遙遠的,聲音與影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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