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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爬上庭院的樹。你不曉得那個風景會是怎麼樣。那棵樹,你甚至連名稱都不曉得。但你想爬上去。當爬樹的男人?你也老大不小了,還如此荒唐?你幾乎聽見嘲笑聲。不過,你很想試試看。有時就是要走進別的位置,才能擁抱另一種觀點。你認為這很重要。所以你爬。你用雙手拉住枝椏。扯一扯,好像很牢固的樣子。好。你赤著的腳,踩在粗糙的樹皮。那是棵剛剛被人以太過繁盛茂密為由,而被剪去大半枝葉的樹。你用力蹬起,手同時間把自己撐上去。你得迴轉到動物裡去,像是猿猴,才能接近植物,接近樹。你以為,在那上面,潛藏某種巨大、幽微和深邃的核心。不僅僅是譬喻。 

  現在。你跟柯西謨一起坐在樹上。你看得見多少?你能夠如柯西謨般的望見這個世界的真相?你能夠瞭解他所在的樹上王國?你能專注於植物內在的聲音,無論是剝落或者再生?你的雙腳是否也在晃動?晃啊晃的,像是你們可以在微風中,在枝葉的響動,一起到事物最寧靜、遼遠的層次裡去?你已經等同於柯西謨?你已經懂得看樹下人們有限而繁瑣的生活?你可以如同他般的在樹上生活、狩獵與愛?

  高而且深厚。綠色,綠色的王國。但你只是在一棵樹上。一棵孤獨之上。你的前方是牆。區隔你的家與以外的地方,的牆。你的腳掌下方是街道。街道的另一邊還是牆。長滿巨大的綠樹的牆。哦。是的,就是這個時候,你想起《樹上的男爵》。卡爾維諾說是「可以為當代人類描畫出一幅家譜」的《我們的祖先》三部曲其中一部。柯西謨是個十二歲便住在樹上從未回到地面的人物,生老病死,還有戀愛與革命,都在樹上發生與結束。那是在天空與地的中間。永恆的中間。你不曉得該佩服還是嗤笑他。

  就是這個時候,柯西謨出現了。他從小說一躍而出,就在你的上方,他沒重量似在樹梢處搖擺。你仰頭,看著在這個世界顯得古老而怪異的裝扮的他。他對你微笑。這是你所停留的某種想像吧…但的確是你召喚出來的。在你居住的地方附近有條Cat Wall。那是憲兵學校的長牆。後頭種滿樹。總是有貓在上頭走著。你說那是貓走牆。柯西謨正凝望對面牆上那大片的樹。你瞥見他的嘴角浮現一抹神秘、強大的笑。下個瞬間,柯西謨緩緩昇起,猶若風中的歌聲,無形但確切存有。他悄悄立在你的髮上,彷彿你是他的樹。然後,他騰過十幾公尺,到那一邊去。你經驗著無以經驗的經驗。那是屬實的?或者只是你單純的樹上之夢?

  柯西謨飛快沿著樹與樹堆疊的綠色階梯,往上攀爬,迅速消失在你目光所及天邊那一條深綠的線外。你只能看著。同時,你注意到灑落地面的大塊影子,樹和你的,在地面纏結成似若有寓意的素描畫。太陽從你的左後方傾身而來。你的某些部分正被燒灼,正在融化。炎熱無孔不入地侵襲。你試著推斷柯西謨所面臨的考驗,烈日、寒冬與狂風暴雨,他怎麼能如此堅決地停留在樹上?只因為徹底貫徹「我不會回到地面去」這樣的想法?

  不。你不認為這麼簡單。卡爾維諾或許只是想提供一個人類處境的剖析:「包括孤立、疏遠、人際關係的困頓」。但他寫下來的柯西謨,樹上的男爵,其存立的幅度與深切性卻遠遠大於原始意圖。

  「他的耳膜偶爾查覺一種交響樂……所有的聲響彼此吸引交織,然而耳朵卻越來越清晰辨別聲響異同──彷彿手指將毛線團解開,每解開一碼,這一碼毛線就和其他解開的毛線交纏,其間細節越顯細瑣難辨。……當風起風落,每一種聲響隨之調整、更新。留在耳膜深處的,就只是一種曖昧的呢喃:是海。」你多麼驚訝於柯西謨的聽見。你閉上眼睛,手確實抓住粗厚的樹枝。你退向靈魂的初始與盡頭──那裡有樹的旋律與話語?那裡有海嗎?

  柯西謨擁有與樹的生長極為相似的執著。像那個牧羊人艾爾則阿布非耶。單憑一己之力就種植出大片森林改變了一地生態的心靈安詳者。種樹的男人。法國小說書寫者讓紀沃諾寫出一個相當不得了的人物。靈魂高貴者,純淨的火焰。他們都採取明確的姿態。一個在樹上生活,一個不停地植樹。是虛構的人物沒錯,但你很紮實地感覺到他們的植物性。那種與蒼穹、與大地共同結構的、滿山遍野漫漶的生命形式。

  你在製作樓梯扶手的工廠,擔任行政人員。那是個名目。其實你是打雜的,可以當會計,也可以是總務,有時也是臨時搬運工。那是你父親經營的小工廠。建築營造業的一顆小螺絲釘。靠人吃穿。不過由於這個行業是極端專精的,必須根據每個房子所自有的個性與侷限來量身訂作,都得現場施工,所以外國沒法大量進口、銷貨,便不虞被衝擊。你每天接觸各種各樣的木頭。你叫它們死木。你和死去的顏色各異的靈魂們鎮日相處。它們是樹的遺跡。花黎、紅木、紫檀、金象牙、白橡木、柚木、南洋櫸木、黑檀、木度等。你沒法想像、對應它們原先的樹的姿勢。近幾年,你發覺一種趨勢:拼裝木。將殘餘的木頭拼湊、黏合、整補,再經由機械擠壓的,再生的可用木材。這是由於樹材短缺,導致實木的價格一再飆高,人們不得已下,才紛紛開發化零為整的技術。你們家工廠亦因此發展一門專利:將兩種不同色澤的木質組合成單一結構。

  然則真正重要的是,你張開眼,樹跟人類的關係,到底是共生,抑或一面倒的毀滅行為?你對此不解。香港小說書寫者韓麗珠寫過以下場景:男人把母親的骨灰灑進植物,結果生出大量的樹藤,而男人被牢牢纏繞,並逐漸恢復年輕時模樣,還感覺自己彷彿回到子宮。樹藤的子宮。你得承認這是迷人但顯得病態的刻畫。隱藏在這個畫面,生者所瀰散開來的死亡氣味,教你震慄。不獨獨是象徵而已。你認為讀到的是更遙遠或者更切膚的,人與樹的對位性。

  謹慎地爬下樹,你觸摸樹皮。那裡面是空的,還是充滿聲音與形狀?你繼續想到韓麗珠寫下的字句:「『開始的時候,人們都是一堆沒有形狀的東西,住在樹的中空部分,依靠樹葉呼吸,伸展枝椏互相溝通。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成功地扮演一顆樹。有些人在扮演的過程裡,跟樹漸漸分離,待樹木枯萎後出走。』……『他們寄居在不同的東西裡,都因為無法恰如其份地演出而出走,直至他們進入了人的軀殼。』……『人的軀殼令人更難以適應。』『但也有些幸運的人,會完全忘掉了自己本是一堆沒有形狀的東西,認為自己就是軀殼,那就不存在扮演和適應的難題。』」如此美麗、深刻而悠遠的敘事。

  你把耳朵貼在樹皮。你聆聽。你像是要把所有的雜音都刪離,獨獨留下樹的聲音那樣的聆聽。但樹可曾對你說話?群樹恨你嗎?你畢竟是作為樹的屠宰場的一個環節。你畢竟是經過人類的買賣關係以處置死木們。而你對它們是無知的。一如你從不知曉家中庭院外,或者貓走牆裡面的是什麼樹種,有什麼特性。你只是以字詞模仿、偽裝成樹,好像這麼一來,你心中隱微的不安與憂慮,就能盡除。島國老詩人商禽在樹中讀到樹。你卻讀到昨日與明日。你試著進入〈樹中之樹〉,試著在所有樹的表面以內挖掘作為樹的整體與一致性而存在的,那棵樹。

          有心在樹上

          在樹中在樹中

          在樹中,有樹甚哀傷

 

          樹在樹之中

          樹在樹之間

          那樹中之樹呵

  你恍有所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棵樹。靈魂就在裡面。而我們通常忘了。遺忘自己的樹是非常殘酷的事。雖然在城市、在島國,這樣的事總會發生。而如果你把靈魂視為一棵樹,你最好從現在開始,開始認知、交涉和生活在其中,並建構、繁衍細節、內容與形態。你必須像是男爵,「原來,柯西謨的理念不在文字之間,他理解的事物廣大深遠,並非文字可以傳達,只能藉由生活實踐。柯西謨直到死前都還忠誠面對自己──只有像他這種人,才能夠留給人類一些什麼吧。」

  你不敢妄想留下什麼。實際上所有偉大人物從來都不曾想過要留下什麼。他們只是在生活層面做自己喜歡而值得的一點什麼。你決定從眼前的這棵樹,這棵粗大厚實的靈魂,開始。

  你將在靈魂的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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