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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蹈進入當代,似乎邁向了一拆解既有符號,重新定義肢體所指的密碼的過程。不久前的【無設限舞團】的《妮娜物語》,讓你見識到舞作為敘事的雄猛有勁:操縱者與傀儡之間的權力交換與革命式的翻轉。你簡直驚駭欲絕。

 

  原來,你對舞這個形式,這種企圖「反重力」的,直接在身體上嘗試輕盈的藝術行為是感到迷惑的。你想到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說的狂喜:「『狂喜』意味著個體『脫離自我』。從希臘字源的分析便可一目了然:離開原來的『位置』。………『狂喜』是和當下這一刻的全然契合,將過去以及未來徹底拋諸腦後。一旦我們抹去過去還有未來,此刻這一秒鐘便處於空無之中,脫離生命同時脫離時間之流。」(《被背叛的遺囑》,翁德明譯,皇冠出版)

 

  舞蹈幾乎是種脫離自我,脫離位子,脫離身體的恐怖意圖。那蘊含了對你來說的,既激情又冷靜的切割。彷若舞的本身是一柄手術刀,將舞者的臟器與靈魂全都剖析了開來一般。

 

  昆德拉又說:「狂喜最經典的例子便是性高潮的那一瞬間。」你看著舞者們,你眼前的舞者們那些扭曲、歪斜,深處於劇烈之中的肢體,你不由得與性做出連結。彷彿是在與黑暗交換。跟個人的,群集深深刺進個體所留下來的,殘餘的什麼。舞者透過對身體的拆解與破壞去和那個連結起來。狂喜。猙獰的,痛苦的,極極當下的狂喜。那個狂喜將舞提煉到絕對的層次。而那個層次卻給了你凌亂與秩序的交戰感。你顫慄,但未進入狂喜。

 

  十一月六日,晚間,在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2009新人新視野:舞蹈─身體進行式/Young Star,New Vision 2009:Dance Ⅱ》,共有四個編舞者的舞作,分別是林宜瑾的《獨角獸》、黃彥文的《暫留》、邱筱涵的《捕捉》、謝杰樺的《安娜琪的夢想》。編舞者提出了四種身體敘事。有的以旋轉圓盤──你怎麼可能不想到法國【陽光劇團】在《浮生若夢》那叫人震驚、時光悠悠的特殊裝置(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那些我們所無以知曉的旋轉:看法國【陽光劇團】《浮生若夢》完整版〉)以及管狀物,有的玩弄大量燈光──快速閃爍、緩緩熄滅的、昏黃的,有的鏡像複製舞者的動作──多組舞者的重複舞蹈,有的則大膽挑釁以名媛裝扮女子手扶牆、臀部左右、左右劇烈搖晃的性意味動作,直接刺激、介入、干擾觀眾的視聽。

 

  你看到新一代的舞者似乎亟欲從什麼框架裡擺脫出來的嘗試。但嘗試的另一面,就是必須對抗常識。常識亦即普遍存在的某種認知。你看到的四場舞顯然都有意,也必須去挑戰既有的次序。並且強調:跨界融合。

 

  《獨角獸》透過吟誦詩句和圓盤的旋動(舞者與舞者的拉扯、推動),以膚色舞衣和黑色馬甲的女舞者之對比,企圖展示純真與傷害的對面性。《暫留》的燈光操作,最明顯的編排是閃光的來去,讓光線、黑暗跟肢體陷入一種近似彌留卻又極端碎片的微妙關係。《捕捉》,從環繞在舞台周遭的捕蚊燈的明滅,到重疊似舞者各組的動作,都有種奮不顧身的捉摸以及隨後徒勞無功的棄置感。《安娜琪的夢想》則預先在三方觀眾席的第一排預留位置(工作席的標籤),三個禮服打扮的女子踩著高得嚇死人的高跟鞋入座,和圓形的燈光(投影到地面)一起運動,彼此瞪視,猶似野獸的宣告,隨後開始扭打撲撞。裝置的重要性在這些舞裡都至少扮演著點睛的角色。這是新的整合風潮嗎?

 

  你對幾個畫面分外有印象,興味昂然。包含兩名男舞者在兩腿膝蓋處戴上發出紅光的儀器,猶若在賽跑般的原地跑步,而地面則分別為他們照射出一條光的路徑,並且最後兩條光影交錯,像是一個昏黃的十字架。或者女舞者在圓盤上,把身體扭進那些插立的管狀物,整個場景彷若一超現實主義的畫面,而後其餘舞者將管狀物拔出,她仍舊以怪異、打結般的細碎動作繼續著,看來煞是荒涼,彷如失去了森林的獨角獸,而依然戀戀不捨。或者在黑暗之中搖晃著螢光棒,舞者蹲跳,翻倒,抑或在地面倒翻回溯到無光的場所底。

 

  尤其是《安娜琪的夢想》精準、精確的場面調度與動作編排,讓你吃驚。三名女性從冷冽冶艷的模樣,轉變成彼此在舞台撲倒、扭纏的舞蹈設計,著實有著諷刺性。那些高貴彷若從最低賤的地方爬行出來的變形。那些夢想是以撕裂、擊潰彼此的形態進行的。而其中蘊藏的可販售,女性身體的招搖與議價,隱隱浮動。這種對身體的暴露與競爭,直直地戳進當今社會某種表面華麗而內部崩壞的風景。然後到了最後一個動作,三名女子又回到位子(左、右兩名扶著椅子,臀部高高聳起,正面的藍衣女則到牆壁處扶著,搖擺),屁股,屁股,從背後進入。你被那畫面的悲涼與殘酷所深深刺痛。

 

  你不由想到騷夏的〈瀕危動物:8〉

    我試著穿戴正確的自己 一套合宜赴約的服裝

    考慮在第一層皮膚和第二層皮膚之間 是否也要焊接翅膀

    在安分與奇想的空隙 在窺探眼神與世界崩裂的時間約定處

    我預設有一個等待我的人

 

    今天我使勁扭曲身體

    今天可能以一個球的形狀出現嗎?

    今天可能是紅橙黃綠

    今天可能是性別的模糊 像一張濕透的紙

    今天一如昨天前天大前天

    隨即我又決定讓這位虛構的友人去等

    整個下午

  (《瀕危動物》,女書出版。)

 

  編舞者與舞者意圖將身體的形狀完全解構,再重新以新的、具備某種個體意義的身體,重回現場(人們的閱讀經驗)。但這確實是瀕危的。一如神話中的獨角獸(──要怎麼捕捉獨角獸呢?必須在一棵樹下留一純潔的處女,獨角獸遂將有角的頭部深深地埋入處女腿間)。在具備個己式的探勘的同時,是否已永恆失落了某些溝通性,只能在彷如動物般的直覺經驗裡做出超乎意識的對談呢?這種類狂喜的衝突與再造,如何能深刻而不失偏頗的予以解讀、詮釋呢?對此,你仍處於必須思索而深切的困窘之中。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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