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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你們說話以前,應該先來讀讀楊澤的〈告別1〉:

        1

        在花間

        我們常去散步的那條小徑

        春天已頹然倒下了

        泥濘的夏雨匆匆進行著什麼:

        許多美好,

        許多美好相繼凋謝了

 

        而我們的感官

        不慣說謊的裸體也開始厭倦於

        一襲過份精緻美好的衣服

        (我們曾激賞過那份表裡合一的奢華感覺)

        我們甚至開始開始厭倦自己了

        厭倦花之於花瓶中的一些什麼

 

        相對於我們的愛情

        啊,我們顯得多麼有限

  (《人生不值得活的》,元尊文化。)

 

  十二月五日,晚間,在信義誠品6樓展演廳,【人力飛行劇團】製作,《浮世情話/Speaking In Tongues》,黎煥雄導演,原著為Andrew Bovell,表演者計有梁菲倚、施宣卉、張翰、徐華謙(看這四個表演者演戲,真的是至高的享受哪,每一個轉折,動作都宛若布滿張力的表面,隨時都有一最微妙的爆裂感),陳建騏的音樂,魏沁如動作設計。

 

  文本啟動:兩對男女各自舞台的兩側,在微光之下,擁抱,跳舞。但看來寂寞,黯淡。像是他們體內的什麼正在被莫以名狀的蟲侵蝕而至於消逝一般。消逝到風中。消逝到深深的黑暗裡面。

 

  然後。燈光一黯,再亮時,他們已經在房間裡。說話。他們說話。你們聽得見四個人的話語重疊,同樣的台詞,猶如播放錄音帶般的,男女、女男、女女、男男的四種聲音的交錯、複製,有時還有同樣的動作。Pete(以下簡稱P)與Sonja(以下簡稱So)、Leon(以下簡稱L)與Jane(以下簡稱Ja),這兩對在同一個舞台,但不同場景裡演繹出他們的一夜情始末,演員們走位、對話和獨白,這同時彷彿愛情包裹了他們:愛情是一個唯一、無形的主體。它主宰了這些人物,在不同的空間,甚至之後會顯形於不同的時間。而後,作為婚姻關係弱勢的一方(L和Ja),出軌了,而強勢的那一方(P、So)沒有──你們很難不想到成英姝在《地獄門》(皇冠出版)寫下:「弱者是拖累或者傷害了別人也不會自覺的,一般人以為那是強者的特權,其實相反,反而是弱者的。」

 

  四個人在場景重新布置後,回到各自的家中:P、Ja和So、L。在一種緊張關係的客套對話與問好之後,P、So對各自的伴侶Ja、L招供,承認方才差一點就進行了背叛,而真的性交的那一方反倒責怪他們的另一半何必坦白。跟著他們互吻,一如他們在房間的吻,只是對象換人罷了。但這一吻,在所謂正常婚姻(愛情的正文關係)的吻,卻換來響亮的巴掌。

 

  緊接著,你們抵達的現場是酒吧。男人P和L在那裡相遇,P心痛,似有不適,L表達關心,他們閒話家常,P甚至猜出L是警察,跟著對話的推展,最後L赫然發現自己是P的老婆的一夜情對象(換他心口疼痛起來),而對方即是自己老婆險些發生關係的男人。再下一幕,另一個吧台場景,Ja和So也是不期而遇,最後亦同樣發覺彼此的身份,女強人般的So甚而哭泣了。

 

  以上的四幕,隱隱浮動著可笑性。那是一種會燒上嘴角帶著悲慘和疼痛印記的笑。沒什麼好笑,但你們就是第一時間被那荒謬的重置(人物、情節、對話)惹笑了。但細細一想,裡頭埋藏的是一種荒涼至極的陰慘哪。特別是當Ja和So分別問L、P他們的老婆會不會也搞外遇時,他們那理直氣壯的態度(他們認為不會,不可能會),而實際上他們的老婆正在那麼做呀…你們難道能夠安然的轉過這些人性曖昧、灰暗的邊緣而仍然堅定地採信自己深愛的人的語詞?

 

  接下來的兩幕,分別是扮演弱勢,在家中等待被背叛者回來的Ja和L對P和So說的故事。L在So離開的這些日子裡,天天慢跑,並在衝刺間撞斷了一男子Neil(以下簡稱Ne)的鼻子,而那男人痛哭起來,但並非因為L(L羨慕且嫉妒起Ne可以如此公然的大哭),而是一段傷心事:Ne多年前論及婚嫁的女友去歐洲旅行,預備回來後兩人結婚,但假期結束後,女友卻消失了。多年後Ne意外看見女友,乃跟蹤、調查她,並計畫在她固定用餐的餐廳來個重逢,但女友卻與他擦身而過,像是完全不記得他。L最後知道關於Ne的事,就是他的那雙鞋子(那是後來的人物John腳上那一雙嗎?),孤地留在海灘上,而他把它們帶回來。

 

  Ja說的則是鄰居Nick(以下簡稱Ni)的一晚。她在窗戶上瞥見Ni從車上下來,將一漆面高跟鞋(鞋子,又是鞋子,關於行走與人與人生的隱喻啊)往對街草叢裡扔,並且臉部擦傷,衣服染血,褲子沾滿泥土。跟著新聞播報了附近一帶有女子遇害。Ja乃懷疑Ni,並對警察舉報。她對P說,好嫉妒Ni的老婆對Ni說他沒傷害那女人的話語那樣深信著(彷彿那就夠了),如此單純的信念。她說的這一切,只攸關於如果P在家的話,她要他在家,那麼她就不會整夜失眠,就不會陷入這種困境(她必須面對Ni、他的老婆的哭還有代為照顧他們的孩子)。

 

  下半場開始於這些故事裡包著的故事。四名表演者各自佔據一角,從你們的視線由右而左看去是在電話亭的梁菲倚、在草皮上跳舞的施宣卉、拿著信的徐華謙以及枯坐在椅子的張翰。根據他們的語詞,你們瞭解到那讀信者即是Ne,而和他對應的說話女子即是那個前女友,他所聲聲呼喚的Sarah(以下簡稱Sa)。Ne充滿情深的唸出信中的內容,無不是對Sa的思慕。而無法被強烈愛著(她總是不自覺的想離開)的Sa卻冷冽地道出她根本沒愛過那Ne,關於結婚只是他個人的想法。Sa也提到餐廳重逢那一場景,她後來確實想起他是誰了。

 

  接著是Valerie(以下簡稱V)在電話亭撥打給自家的電話答錄機對老公John(以下簡稱Jo)說話,恰恰與Ne信的形式對照:另一種聲音的信。她因為車子拋錨,乃流落在一孤單、黑暗的小徑,並說到一個今天她討厭的個案,以及「到底我們怎麼了」的呼喊,還有「John,我愛你」,通話終止。然後她就攔下經過的Ni,坐上他的車,請求他載她回家。失業、已有醉意的Ni為了節省時間,開進另一小路,還來不及跟V解釋,她已經推門跳車,逃向樹叢。Ni追出,強調沒有惡意,但V卻無法信賴。Ni只得丟下她,獨自回家,並做了Ja目睹的一切可疑的行為。

 

  這之間,驀然的,演員們共同說起了夢。他們各自做了一個夢。V與Sa一在懸崖上、一再懸崖上看見彼此,而Ne與Ni則是在小徑盡頭的湖看見對方,亦是一上一下。故事裡的故事,以及故事裡的故事裡的夢。猶若波赫士的基本命題:不斷分岔的花園,迷宮,還有夢。這裡的獨白又開始相互遮覆、編結成深刻、繁複的神秘關係。一種離題。卻又是一種不斷在同樣主體(愛情)中踟躕、徬徨的步履。

 

  再來,徐華謙換了另一種扮相出來。你們知道他是Jo。張翰再以L的角色登場。他以警察的身份通知並訪談Jo。而舞台另一邊則是V正在心理諮詢Sa。兩種對話模式在相互激盪、延展和抗擷。在對話之間(播放答錄機的留言還有V對Sa的心理分析),你們乃明白了:Sa是Jo的外遇對象,她甚至刻意找上V做諮詢(Sa就是她留言說不喜歡的那個個案);而V曾經幼年時被父親性侵害,以致於她幾乎認定了所有人都會有類似經驗(所以如果故事要延續,顯其然又可以從這裡輻射開去)。

 

  後來,Jo對L坦承,他說謊:當他回到家,他還聽到V的聲音,他其實可以接起來的,但他沒有,即使知道V很有可能再也回不了家。最後一幕,驚奇般的冷冽:跳舞中的Sa聽著答錄機錄起Jo的求救(他需要她,他需要她………)。但習慣性逃離的Sa(V說那是她試圖控制愛情的權力的行為)回頭凝視,卻無有動作。燈黯(導演調度了一現場迷離光影的空景,恍如空無的本身)。你們不禁想問:讓被傷害的V死去的Jo會是下一個Ne嗎?不過套句劇場老話: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你們試著理解:不一樣的人物卻在經歷同樣的傷害,同樣的執著,同樣的痛楚。他們的連結性如此強烈,誰都可以跟誰相關,但同樣的,他們的孤絕性亦無與倫比的濃郁:他們總是活在自己的觀點(獨白)裡。彷彿這些人物即使彼此相關,但並無法救贖他們各自的絕大孤獨。一如文溫德斯/Wim Wenders的《道路之王/Kings of the Road》(詳見《食影人》之〈所有世間的孤獨。詮釋無用──看《道路之王》〉)所提示的:人與人之間存在著關連(無論尋找與否),但也存在著更多、更大的不關連。而你們想:那個不關連正在與人們各自的孤獨,那有限的卻又是無所窮盡的孤獨。

 

  你們看第一幕時就想起王嘉明的《殘,  。》(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在殘缺裡,混亂地愛〉),將斷裂的風景(人與人的幾何關係)組成一幅巨大的圖像,而所有的角或線條都是可以代入另一個人,由另外的誰予以詮釋,轉化。一切都可以自由切換。或者你們說:離題。自由離題。如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朱天文在他們小說揭示的一般。或者你們說黃碧雲。那些遊走在各種敘事人格的,不斷分岔、伸縮和呼吸的故事。所有不同的人物卻都在同一種近似情境、同一種怪異的陷溺與窺探的夢裡掙扎、矛盾與衝突。而敘事如此自由。自由的來去、切入角色。而這同時,也就浮現了愛情(主體)的凌亂、殘酷與巨大。

 

  你們不得不想到黃碧雲在《血卡門》(大田出版)寫下:

 

  「………他說:『當語言終結的時候。』是否就是所有的終結。他按一按她薄薄的小木肚,硬硬的微微圓鼓的,他的下體慢慢的脹起他一點都不想接觸肉體,這樣他想我必然愛上了死。

 

  她寫:當你發現你愛上我的時候,你就進入了自己。

 

  他不再需要任何人。他需要的只是缺失,讓他漲滿的靈魂進入。」

 

  當語言終結的時候,當愛情語言終結的時候,當相對於你們的愛情你們顯得多麼有限的語言終結的時候,你們需要的是什麼?你們看見了什麼?你們的花開了嗎?當花開的時候,你們看到的是花,還是鏡子?當鏡子被打開的時候,你們看到的是鏡子,還是你們自己?當你們被損害到最後的時候,你們看到的是你們自己,還是花?

 

  或者,你們低低,低低的說:或許,灰燼?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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