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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自己的靈魂說,靜靜地,不懷希望地等待,

      因為希望經常是對於錯誤事物的希望;

      不懷愛情地等待,

      因為愛情經常是對於錯誤事物的愛情。

 

      啊黑暗黑暗黑暗。人們全都去往黑暗之中,

      那個空空如野的星辰的空間,空曠前往空曠。

                       ──艾略特〈東科克〉

 

  看《空氣人形》時,你想起這首詩,想起小川洋子的婆羅門、不斷被消除記憶乃至於形狀、名字全然消失的島,想起村上春樹筆下的盲柳、女子、羊和羊男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異質性的物種,想起倪匡的空氣人,想起艾西莫夫的正子人(電影《變人》)和乙一的機器人製造陪伴機器人,想起一部你始終在影展未能目睹的《充氣娃娃之戀》,想起徐四金的葛奴乙,想起韓麗珠的洞和那些具備人的形狀的非人,想起川上弘美的蛇,想起日本無設限舞團以肢體僵硬舞蹈的女傀儡擺脫男性束縛而自立的《妮娜物語》,想起一切空蕩蕩的,無有一物的飽滿者,或虛構一種充盈感但仍舊是空妄的他者,最後(或者其實是最初的),你想到了卡夫卡。

 

  《蛻變》裡的人蟲在發生變化以後,其思慮的仍舊是關於在一個體制裡的正常人的憂鬱:工作以及家人,並且努力的想以那肥大臃腫的蟲體,掙扎著離開房間,趕上他明明知曉早已趕不及的那班火車,而終於徒然的,他變成了一個無用者,殘酷而荒謬的,他必須從體制刪除掉,卡夫卡帶領你凝望人蟲的灰裂絕望,《空氣人形》雖然有類似的切割、壓碎(一個擁有心與自主思考、行動能力的充氣娃娃),但導演是枝裕和卻多給了一點點,溫柔與美麗,只是那麼一點點的,卻給了你一種縫補,一種神秘的調和。

 

  製造者在人形(日文,意指娃娃)小望造訪過欲離開時問了,在她的眼中,這個世界是否都是悲苦居多?是不是還有一些美麗的東西呢?小望對他點頭,並謝謝他製造了她,製造者則深受一內部震動的回謝人形,彷彿他由此得到了力量,那製造者居高臨下與小望的一幕,卻有了最卑微而柔軟的致意,也使得你安靜的,在光的滲漏之中,緊緊握住胸中的那份黑暗而溫暖的什麼,你想,一個被製造出來的替代品,反過來撫慰了鎮日必須生產空氣人形以應付人類龐大的慾望與損耗的製造者,編導在這裡顯示了難得的救贖片刻(卻是永恆吧),猶如人輕聲地回答神:這世界還有美麗的東西哦…

 

  這便與卡夫卡深沉的無力與揭示不同(即使是人蟲的妹妹亦是以一承受苦難、折磨的姿態餵養著她的哥哥),是枝裕和還保留了一些,一些微光,一些叫人甜蜜、淡淡一笑的事物(有些橋段則是忿怒與悲憐混一的嘲諷、幽),如同那個《惡搞研習營》(帕克․帕拉尼克的人性異常傑作)在警局擔任保管物品職務的柯拉,在眼見多種包括對待貝蒂(人工呼吸教具)與兩個矽膠製成的男、女孩洋娃娃所做的瘋狂、變態與暴虐行為(條子將它們當作洩慾工具,包含不斷在娃娃口腔內射精導致需要練習人工呼吸時其中一名條子親下去當場吐了出來這才東窗事發驗出是十餘名警察的通力合作所致,或任意對幼童娃娃的性虐待),不惜為了它們開罪同僚,甚至成為通緝犯,只有她在乎那些物體,把它們當作人看待,而這一點讓你在哀慘的光度中,還有著稀微的感動。

 

  但對大多數的人來說,它們只是物品罷,無所謂愛不愛憐,是多餘的哪,就是這樣子的心態,漫渙在你的周邊,你說,那是不是也在你的裡面呢?你說,這是不是很容易就發展對物以外的各式生物,甚至同種人類的非人化對待、處置呢,這樣的殘殺在歷史上少過嗎,如長久以來的個人、組織與政權的暴異殘酷?人的利益是唯一的價價此一魔鬼化的標準,你是否已然安穩的接受下來?譬如前陣子的血清馬事件(為了製造解藥,牠們被注射蛇毒,人類卻無法予以相對的救命感謝,反倒任意消費、輕賤牠們的身體與性命)不就是如此嗎?

 

  小望的怪異與對社會的無知,劇中的人,都不以為意的予以接受,即使是目睹她漏氣的同店店員純一,知其來歷如她的購買者以及製造者,似乎沒有太大掙扎的就承認了小望的存有(但這個認同存有是何其敷衍、表面呀),這與卡夫卡小說中其他人對人蟲(包括他的親人)的驚惶與懼意截然不同,那麼是這個社會較有包容力了嗎?不,相反的,如此態度和以充氣娃娃作為素材的此一抉擇,恰恰展示了疏離的巨大,你乃感覺到痛苦的涼意、顫慄,因那是冷漠的一種應對,並沒有人將小望當作人(或者你說,這個時代又有誰把人當作人而不是一個數字、一種遠方來看?),於是她只是萬千人形的一個,隨時可以被另一個娃娃取代掉,包含名字(小望詢問購買者的那一幕多麼像是愛情的一般論:不是我也無所謂吧…),於是她必須被迫滿足男人們的慾望(店長威脅她,與之性交)。

 

  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形女孩在牆上讀詩(世界是他者的總和哪云云)時,鏡頭掃過鎮上的人們,與她或多或少交集的那群人,都是一個,單一的孤獨,抱著髒黑娃娃的小女孩,其父親,店長,純一,不斷投案的老太太,坐在椅上的白髮老爺爺,暴飲暴食、家如垃圾場的女人,中年婦女,她的購買者,每一個,都過著一個人的生活,看似完好,而透明、像是憐惜的什麼的音符漂著,你遂被她的朗誦,包裹著,直到她看見純一和其女友的親暱照片,在橋上說著,擁有心,是痛苦的時,那些人又一個一個被鏡頭掃入,每個人都寂寞,都在反面,疼痛,悲慘而空洞、荒涼,一如她熱切收拾的空罐空瓶,裡面都是空空的(白髮老爺爺說很多人都這樣啊…)。

 

  而也就是這樣一個不能反抗的女孩,在意外挫傷漏氣時,被她鍾愛的男子以口就肚吹氣灌滿,那姿勢何等與性愛相似,彷若一性高潮的滿足,從此她的體內有了純一吹出的氣體啊,她再也不需要充氣裝置了,她連吹動風鈴都覺得可惜,不能輕易的浪費掉戀人的呼吸,她在室內歡快的,輕盈的飛起,在那些同樣是以氣充滿的行星氣球中,漂浮,旋轉,深深的微笑,即使最後的自殺,仍舊萬般珍惜的,呼吸,呼吸她親愛的人留在她體內的呼吸。

 

  讓你驚顫起來的是,編導對氣作為生命基礎的,意義的多層覆蓋,甚且含括了愛情,人性,尤其是愛情的隱喻,其猛烈的反饋,在於小望和純一的性交(純一著迷的將小望放氣,看她乾癟,復又吹氣飽滿她的性儀式)之後,小望也想要將同樣的氣體回贈給說自己也是人形的純一,於是她割開深愛的男子,拿著膠帶貼那血液流出的傷口,一邊還不懂為何找不到充氣口,一邊一再對純一吹氣,她不能理解衰老,不能理解肉體、死亡,而必然失去了所愛,那麼愛情是呼吸抵達另一種呼吸,是空無抵達另一種空無,而終於都是不可滲透,不可共體的嗎?

 

  小望作為擁有心的人形第一個看到的人類場景就是垃圾,分成可燃,不可燃垃圾,她的製造者說人形是不可燃的,人是可燃的,小望便將純一包在垃圾袋裡,標示為可燃,而自己撕開純一為她黏上的膠帶,在極極緩慢的洩氣中,在不可燃的分類垃圾堆裡,夢見所有與她發生關連的人們哪,為她唱著生日快樂歌,她擁有生日,並且吹熄蠟燭──然後,無聲無息地死去。

 

  死前的最後一口氣,吹起了枯萎的蒲公英,那些白色的花瓣飛起,一一帶過人物的調度在片尾三度登場,彷若小望的祝福,一個人形最低微而真誠的期盼,一道美麗而無人知曉的空氣,輕輕的降落,撫摸著人們的寂寞、虛無,於是最後小女孩拿叫著媽媽的洋娃娃跟小望交換了戒指,於是最後風鈴響了,風和花朵去至那些親愛的人們,於是最後那個滿屋子垃圾暴飲暴食的女子終於打開窗戶了,她看著下方的人形,說:好美,即使是錯誤的,即使是不可燃垃圾,仍舊擁有美麗、溫柔。

 

  小望的希望,這樣微渺,而終於只是一口氣,吹起一株蒲公英吧…

 

  來讀讀虹影的〈魚教會魚歌唱〉:

        扶梯深入水,房子的淚

        雕刻在牆上

        四年,還是十一年

        紅色

        再紅色

 

        想著我將橫穿過這兒

        你跑

        你是一條魚

        被抽斷脊骨

 

 

──99/1/20,晚間,信義威秀影城。與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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