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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造牆者

 

  在《停車》以後,你一直期待著鍾孟宏的電影。你在他的黑色裡面看見小小的火光。很小。但在殘酷的,沒有出口的現實風景裡,那小小的火光看起來好亮,好溫暖。你想啊,縱使是幻象,都好哇。那火光!

  而《第四張畫》,毫無疑問的,讓你延續對這個導演的衷心喜愛。

  從開場男孩小翔(畢曉海飾演。真是秀異而活生生的表演者)孤獨地在路上走著,到醫院裡,在病房之中,他守顧著即將斷氣的父親,一個窗戶在鏡頭的中央,男孩在右邊,病床在左邊,窗戶外的樹綠得像是在溫柔地燃燒著,而窗戶內的色調卻是陰鬱的,使人發涼的灰調,壓抑的,跟死人一起被遺棄的,宛若異境。中島長雄的攝影,在色澤的捕捉上讓你有驚的感覺。而這種既強調生機(輕盈的)又不斷把絕望的邊緣感(沉重的)做出來的各種色彩濃烈的畫面,相當一致感的持續到影片尾聲。

  對此文本裡小翔描繪繪的四張畫,你充滿興致,其中飽含了豐富的意象呵。

  第一張是小翔父親的遺照,那是死亡的影像。第二張是好朋友的特徵,小翔畫出手槍仔(納豆飾演,他在片中的詮釋離奇的好,把甘草人物的胡鬧與悲涼表現得適如其份)的陰莖,那是活著的,強烈勃發的影像。第三張畫是小翔的夢,他夢見自己的哥哥小翼在長長的堤防(也要提防嗎?)上走著──走啊,走的,簡直像是另一個小翔似的──這是生跟死交界的影像。另外,校工(金士傑飾演。金寶總是那麼的棒)到小翔新家訪他時,他們兩人在堤防走的畫面,也和夢中小翼的路徑有所重疊,宛如不祥的預兆,以及命運的再召喚。

  而行走──或者說是進行移動──這件事,在《第四張畫》佔據頗重要的位置,把人生的隱喻做得含蓄而有生猛的後座力。從片頭小翔走在蛇行般的路上到他認識校工(校工以腳踏車載著他),再來是母親(郝蕾飾演。他們坐在火車上,窗外,海的風景龐大,沒有盡頭),還有手槍仔(手槍仔竊取他人機車,兩度載小翔),以及小翼的夢中之行,乃至於電影結尾,小翔自己一個人,男孩在走路,他一個人,走著,走著,繼續一個人走著(去找手槍仔發現後,走在樹叢旁,還有最後上學時走在長長蜿蜒的路上,他正要迎向自己的臉)。

  小翔歷經和他人共乘,又回到完全個體的狀態,沒有人可以幫他,沒有誰能和他站在同一邊,這是他的人生,也是他自己的戰爭,包括校工(要小翔多聽,少說話)、他媽媽(要他離繼父遠一點)和老師(關穎飾演。她和小翔在課堂對立的一幕,微小而深刻地暴露教育者的本質之荒謬),而手槍仔本身亦是可憐人(導演安排小細節,偷竊時遇見點字書,手槍仔遂放棄不搶以醞釀後來的真相),根本無能力幫他什麼。這是真正教人悲傷的事。最終小翔只能獨自移動,在他的路上。

  你閱讀到這裡,心便糾結在所能降到的,最低的最低點。強調人權的當代,其實普遍面臨一個錯覺:大家都懂得維護、爭取人權。實情不然,於是便形成有些人面臨暴力與殘酷的傷害,而毫無正義、公理的介入與保護。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反抗或向誰述說(說了也不見得有人信),他們只能學習避開,退遠,只能學習如何安靜無聲的活下去。你想,人啊是必須活在怎麼樣一個無感受性,無救贖性的世界啊!

  女性影展曾經播放、郭笑芸導演的紀錄片《最遙遠的愛》、《與愛無關》,分別就女性、男性觀點呈述家暴事件。但這兩部紀錄片都不在現場,或者說它們所記錄的是暴力現場以外的東西,各種事後懺悔和大量追溯的語詞。它們把家暴設定在還未通向死亡,還有方可解的社會問題。在那裡,看不到直接而震撼的暴力場面,那些施虐而狂歡的魔鬼姿勢。

  但鍾孟宏則深入暴力現場,以細膩、可怕的在場感重現毀壞與屈辱。

  飾演繼父的戴立忍讓人不寒而慄。他的第一個鏡頭就是在餐桌吃飯的背影,冷清的,匆匆一瞥側臉又轉過頭去。此後,導演數度拍攝繼父的背影,寬大,帶著陰暗感,有著弧度的背影,看起來凶險,不得違逆。這個人物的背影蘊藏的緊張與飽滿的暴力感,讓你聯想到法蘭西斯˙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教父/The Godfather》裡的艾爾˙帕西諾/Al Pacino。而它更是父親背影意義的完全轉向,你說,朱自清走過月台的爸爸的背影呵,已經遠得要稀釋成空氣了。

  經由強大背影的堆疊,導演安排了兩種對峙場面,一是繼父和鬼魂小翼,一是和小翔。前者是銀幕先有繼父的聲音,他對誰說話,攝影機移動,慢慢逼近,放大繼父的臉,那是正面的凝視,原先繼父容顏還有小塊陰影遮住,後來整張臉暴露,他在對小翼說話,他知道小翼在這兒,但沒什麼感覺欸,那口吻冷靜而隱隱約約充斥脅迫感,鏡頭一轉,拍到角落邊瞪著繼父看的小翼;而後者,小翔則是被繼父狠狠踹了一腳,把他踹飛,並強迫小翔不得再宣揚哥哥的事,繼父對小翔保證,再過多少年都不會有人找得到哥哥(戴立忍說到這段時,導演插入堤防外一處巖石上一枚清晰無比的腳印的影像,真是冷冽至極的反諷),然後打小翔巴掌要小翔跟他握手,達成所謂和解。於是你明白了,真正恐怖的哪裡是鬼,是連鬼都不怕的人啊,是完全沉浸在自我的暴力的人啊(寫出《聊齋》的蒲忪齡在更久以前便完全懂得這個道理)。

  然後來到第四張畫,最後的那一張。老師要學生把鏡子拿出來,看著自己的臉,畫出自畫像。你說,那真是無比深邃的一幕啊。小翔看著鏡中的臉,你也看著銀幕裡他的臉。特寫。一張秀氣的孩子的臉,若有所思。跟著他低下頭,慢慢閉上了眼睛,鏡頭微微流動,然後停止。他凝視他的內心,他的樣子不僅僅在鏡中,更在他的心裡。他懂得這個道理了吧。這是文本最豐饒的一刻,也是小翔抵達成長起點最漂亮的一記點睛。那是顏色鮮豔的一張臉。臉就是臉,就是鏡子。那瞬間小翔這個人物從鏡子另一邊轉向臉的深處,遂成了低眉垂首的菩薩。

  那張孩子氣的臉龐有著滄桑,有著觀音般的深度與靜止。你想起朱天文寫下的一段小說敘事:「可憐無法複製,無法傳遞,無人知曉的清醒明白啊。\他此刻獲得的,親人們受惠不到。他們終歸要自己走一趟。走到盡頭,如果上天恩待,他們亦將有所獲得,這算是幸運的了。前社長終於明白,人生如旅,終歸,每個人都是不結伴的旅行者。\……交出肉身,放棄清醒。於此之後,他會跟喝了孟婆湯一樣,這個下午發生的一切,將會逐漸模糊終至遺忘消失。\前社長低眉垂首,眼角濡濕起來。」

  你也是。在小翔的臉之前,你也低眉垂首,眼角濡濕。

 

                    你的媧

                       寫於99,10,24

 

 

──99/10/23,《第四張畫》,信義威秀影城。與N。

 

  註:鍾孟宏的前作詳見《食影人:第Ⅱ吞食》之〈回家的路漫長如我們微暖哀憫的低限——看《停車》〉。郭笑芸家暴紀錄片請見《食影人》之〈無以忘懷妳們身體切割的姿勢——看《最遙遠的愛》〉、2010女性影展:《與愛無關》但他們總是在暴力中尋找愛〉。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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