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造牆者
有關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這名導演，你總以為他執導的電影裡的隱主題是孤獨：一個人，完完全全的一個個體的孤絕、荒涼，寂天寞地的，與人無有關係的鍊結，終於只能在自身裡毀壞。
從《異形3/Alien 3》女戰士在太空漂流中孤單地醒來、《火線追緝令/Seven》陷溺在七宗罪無以救贖的人們（包含無能為力阻止悲劇發生由摩根˙費里曼/Morgan Freeman詮釋的老警探，如凱文˙史貝西/Kevin Space飾演的連續殺人犯所預期的為了妻子動手復仇而成就一犯罪神聖歷史新頁的布萊德˙彼特/Bred Pitt飾演的警探）、《致命遊戲/The Game》（一個龐大的惡作劇，讓人無有出路）、《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被自我的分身所牽動直到最後的崩壞景象）、《戰慄空間/Panic Room》（鏡頭快速地穿進縫隙，直達一封鎖的空間）、《索命黃道帶/Zodiac》（環繞在追查黃道帶殺手真相的人們，最後面臨了妻離子散的困境），到去年的《班傑明的奇幻旅程//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多麼哀傷的愛情故事啊，相聚只能一刻，最後還是孤單的遺忘一切的死去了），無不充滿了無人的、清冷的孤寂，而那同樣也是現代人的主題啊！
是的，孤獨，以臉書（Facebook）創辦人為講述核心的《社群網戰/The Social Network》亦復如此。開場的酒館內，馬克˙左克柏（克柏？所以這人物理應很刻薄？這真是無意義聯想的標準範例啊）和女友對談的畫面（在眾聲喧嘩，鏡頭跳接著兩人的正面近攝，好像他們正在一荒島似的），把整個文本的敘事策略提點出來。是這樣的，馬克的思路清晰，跳躍迅速，他和女友可以同時說兩種話題，而毫不混亂，他說話的速度極快，邏輯又強，每一次的逼近，總是讓女友感到壓迫，最後女友對他說：你是個爛人。這是詛咒呢，還是預言，對於馬克這樣的人物來說？
接著就是臉書的誕生史了，它的原點就是馬克宣洩對分手女友的忿恨（他把私密的愛情議題公開在網路上，並讓人以殘酷的二選一形態票選校園正妹），然後整個宿舍網路由於流量太大，而被搞掛，再加上有一雙胞胎兄弟檔（他們是划船選手，諷刺的是，這是馬克和女友討論的話題之一，另一話題是兄弟會，而這個部分則由馬克好友華多參與了，這兩者到頭來都和馬克對簿公堂）找上馬克要開發哈佛聯誼網，馬克很快察覺將校園生活移植到網路世界的可能性。
網路建構機制的特質之一，就是匿名性。臉書看似打破了這個規則，其實卻是把偷窺的慾望、對他人隱私的介入性公開化（匿名性轉向了，但並不消失），就像希區考克/Hitchcock的《後窗/Rear Window》，透過一扇人性的真實的窗戶，去凝視、觀看他人的情感與生活之種種。那是臉書盛行的心理性基礎，它在虛無飄渺的回路底確認了一假造face to face的偽真實性，從而發展成最強大的情報網路，甚至最後還擴大為「粉絲團」這樣販賣名人隱私與交遊的構造。它讓現實裡人與人的關係移轉到網路中，於是更快、更簡易，你隨時都可以掌握所謂「好友」的動向與狀態，那是社交關係的極大化（亦即虛無化）。
大衛˙芬奇將馬克發明新世紀社群的過程，夾雜在他纏身的兩樁訴訟（雙胞胎兄弟、華多），換言之，電影進入了兩種敘事，一是話當時，一是馬克被迫進入盤查問話的程序，就像文本開頭馬克與女友的對談（兩種話題同時進行），交錯行進。一般來說，對一真實人物的描述，大抵是前進式的，以及回憶式的，不過《社群網戰》卻是在審判性質的對談中揭露（或塑造）過往，而值得注意的是，這之中提出的看似是記憶的場景，其實可能是虛構的，它可能是馬克或他人提出來的某種說法，而不定然是真實的。這對你來說是很有趣、很新鮮的手法。
另外你覺得有意思的還有馬克和西恩˙帕克對臉書不可預知所採取的不確定態度，乃至於他們反對華多招攬廣告，西恩帕克甚至舉出維多莉亞的秘密（去舊金山時，你為了不存在的戀人也深入至那甜美性感的店鋪購買，這是你個人最憂傷、可笑的性浪漫經驗）就是因為一個男人為了買吊帶襪給老婆而創立的例子──但猜猜怎麼著，後來那個老闆以幾億的價碼售出公司，而後該品牌市值卻翻漲了幾十倍，原創辦人只落得跳海自殺一途──以力陳臉書的未來不可受限。
而馬克說他還不知道臉書是什麼，它的能耐和極限又會到哪裡去。你以為這是對自己所建立起來的事物最公允的態度，就像諾貝爾發明了原子彈（你其實隱約感覺到臉書的威脅性與危險不亞於原子彈）並不清楚那會是多麼可怕的毀滅，就像一個流派或一個類型的第一人通常都不懂自己造出了什麼，只能隨著歷史與時間推展，終於後來的人才能明白那個起點究竟意味著什麼。未知的，就是未知的啊…
回到馬克（前）女友所指的爛人議題上。最後《社群網戰》結束在馬克一個人（像是從回憶的深處流回來）面對他的筆記型電腦的螢幕上前女友的臉書首頁（她還是加入了），躊躇地滑動指標，不知是否該加入好友。稍早，女顧問對馬克說：你不是一個爛人，但你努力要變成一個爛人。馬克是不是要當一個爛人到最極致以驗證女友說的話呢？是詛咒或預言，到頭來還是沒有固定的答案吧…
而一個以將他人隱私公布為職業的人（且非常巧妙的讓五億人自願加入這個行列，比什麼週刊日報之流的爆料專線更深入更無遠弗屆），除了是爛人還能是什麼，但這也是他不可思議的地方，他以此締造了社群新概念，將人性的窺探價值發揮到淋漓盡致。然而這樣的一個人啊，他開闢了人類新社群（一網路王國），卻連一個朋友都沒有，連一段像樣的可信任的關係都匱乏，他是孤單的而誰也不親近的帝王，在他寬闊廣大的王座上，繼續他的孤絕、荒涼。這就是大衛˙芬奇眼中的馬克˙左克柏：一巨大但終究孤獨的人物，而他在自身的荒原底，飼養了數以億計的孤獨。
你的媧
寫於99,11,10
──99/11/09，《社群網戰》，京站威秀影城。與萍。
註：大衛˙芬奇前作詳見《食影人：第Ⅱ吞食》之〈水在倒退成時鐘最衰老的初始──默看《班傑明的奇幻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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