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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面:

     對這樣的姑娘施展暴力,正可以喚醒青春。江口對「睡美人」之

     家已經有點厭倦。儘管厭倦,可是來的次數反而多了起來。一般

     血氣的湧動,在唆使將口要對這姑娘施展暴力,衝破這家的禁忌

     ,揭示老人們醜陋的秘藥,然後從此與這裡訣別。但是,實際上

     不需要暴力與強制。熟睡的姑娘的身體恐怕不會反抗,要勒死她

     也不費吹灰之力。江口老人洩氣了,黑暗的虛無感在內心底裡擴

     展著。

                   ──川端康成《睡美人》

 

  B面:

     我思考,但是我睡著了

     睡眠是一種古老的活動

     比文明

     比詩 更老

     我端坐 苦思良久

     決心不去抗拒它

 

     我思考睡眠

     當我

     像一把鋸子一樣的醒過來

 

     我思考鋸子

                   ──夏宇〈鋸子〉

 

 

  A面:

 

  你凝視女孩的身體,如同凝視生命,凝視黑暗,凝視夢與夢以外的所有事物。你輕柔地觸摸她。緩慢得怕有所驚擾,怕在葉片上止息的風突然有了奔跑的欲望。你如此輕,輕得彷彿重力跟地球質量再也制服不了你。你是可以飛的。

  那是一個熟睡的女孩。

  赤裸、新鮮且毫無防備。她睡著的時候最美麗。而你跟少女度過的時光也就絕無縫隙。這一刻,此時此地,她是你的全部,你是她的一切。你們是決計不可分隔的。你們是非常神似的東西。在這個小小的、昏暗的房間裡。

  你的食指落在少女的乳頭上。瞬間,那柔嫩得恍如要飽受折磨、受驚的小動物似的乳房,以極為輕快的姿勢,抖動了。縮回手。她的眼睫毛依然停在緊閉的眼睛以上,像靜止的蝴蝶。嘴唇鮮豔欲滴,色澤豐潤。你把手擱在她的乳房,摸來甜膩、細緻且聖潔。不大。頂多B罩杯。但形狀叫你驚。宛若瓷碗。讓你有種放肆粉碎之的慾望。微涼觸感猶若晚風凝結在你的指上。少女嚶嚀一聲。你的耳朵因而要在微風跟光線之中上昇了。

  你的視線巡梭少女下體。稍微稀疏的陰毛,猶如一闕小調。腰跟臀的曲度實在流麗、驚人。兩條長腿整體是纖細,光滑得像另一首輕快的舞曲,腳踝小巧,大好的線條收束在豐饒的大腿根。你湊向前去。你聞著她的味道。純粹的肉的最好時光的芬芳。鼻子在她陰阜外徘徊,跟野獸的搜尋沒什麼兩樣,你正品味她的青春:那些令你不斷回頭的,潔淨時間的氣味。

  緊接著,你拿出一把鋸子。大概有你的手腕部分長,但薄。按照使用方法打開上頭的幾顆按鈕。這是GTI公司提供的器具。他們大言不慚說包管滿意說是最新科技。你等著瞧,看看到底有多厲害。鋸子的握把處傳來震動。原來是金屬灰沉的色澤逐漸變得透明。據他們說是會這樣的。必須讓物體的質量轉換過才能深入別人的夢。

  是的。夢。你想親眼目睹夢。你今年九十九歲。卻從來沒有夢過。從來沒有。即便買回GTI的錄夢儀,無論你怎麼睡,就是沒有夢。像是你在睡眠裡就死了一般。這讓你覺得詭異。當身邊人人說著夢的迷離、深刻時,你這個號稱世紀夢與虛構的大師卻一點夢都沒有。你甚至必須買夢,一再買那些庸俗、平凡到無味的夢的錄像來荼害、摧殘你的眼睛,那跟最近盛行的懷舊電影風、三百年前的老好萊塢一樣,無趣到厭惹的極致。你需要的是更私己、更切膚的夢。不是一般公開市場可供買賣的那種。

  你是個成功小說家。尤其擅長人性分析跟夢的解構。你的筆下充滿各種奇異得令人覺得匪夷所思的夢境。尤其是夢星跟夢族人的系列更引人矚目。一顆做夢的星球的種族所發展的漫長星際史,而從未有人甦醒。不,更明確的說,你的設定是他們的生命機制並沒有醒的結構。只有睡跟睡以下的結構。夢族人的生命就是必須在夢裡延展、糾結與壯大。你因為這套科幻小說賺進大把、大把銀子,多到你不懂人究竟可以豪奢到什麼地步。

  你的點子大多來自妻。那多夢的妻。她總是興致勃勃的說又做了什麼什麼夢。一開始你不以為意。你不過就是試著整理她的夢並且把它具體寫下。妻可得意了。年輕時候的妻一派天真,總藏不住什麼話,開心就是開心,哀傷就是哀傷。你常常覺得她活得豐饒而輕盈,像是沒有什麼可以困惑、延遲和綑綁她的快樂、無憂。你其實樂意於讓妻驕傲。那本是你的歡悅之所在。故而你更專心地記錄妻的夢,且演繹、延展其間具備的可能性。你們都很開心。

  女孩的手突然使力。她應該睡得很深。GTI 保證過少女在他結束以前絕對不會甦醒。你要怎麼做都可以。GTI是家標榜安全、私密體驗的大型複合企業。任何體驗都可以販賣。尤其是夢境的部分更是他們強項。你花了幾乎一般家庭十年的消費值,就是不想讓人曉得你也來尋夢。且是目前還沒有道德定論的以儀器介入人腦的行為。你總是想理解人的更多什麼。你透過保密光影通訊器詢問該公司的服務,也問他們找來的人究竟是為了什麼願意暴露自我的深層內核。大部分人是為了錢,當然,誰都需要生活。也有人篤信將精神的內底裸露出來有助心理健康。更有人只是單純的想要釋放某種陰暗的形狀不明的東西。理由不一。

  你看著蓋著在眼睛部位跟嘴唇剪洞的白紗的女孩。應該才十幾歲吧。她又是什麼理由呢?你也想問她罷。但當務之急,於你,還是夢的事情。你做夢的權力。你要成為一窺伺者。你的眼睛將透過鋸子,深入少女日常意識所不達之處,深入黑暗盡頭,毫無道德,美麗又凌亂的國土。你赫然興奮了起來。彷若性慾。你多年未曾品之嚐之的,肉體等質的渴求。你慾望核心的完全甦醒。

  你把鋸子對準少女。她的雙腳也扭在一塊。在做惡夢吧…你想。透明的鋸子對人體是無害的。你知道。所以半點踟躇都沒有,你將鋸子直直地埋入少女的臉的正中央。白紗微微地飄揚。

  光度變異。明亮的世界變得黯淡。又亮。又暗。幾度變化。你的身體也在擴大、收縮,擴大、收縮。並且反覆被什麼東西吸吐。還有鋒利的穿刺感跟被湯杓類的事物扒刮。世界一下子是核粒的,一下子又從表面的地方滑過。你的五官是鏡子。看似忠實地反應你所遭遇的,但又在哪裡有你所不知道的部分不無嘲弄地欺騙你。神秘而巨大的,深刻性,予以扭轉、翻攪且支解、剪貼。你是你的內部,又是你的外部。矛盾、衝突。你幾不能抑止怪異的肢裂、噁心感。你的每個部分都被拆開又重組。你的上半身往下垂墜,下半身卻又往上拉提。有個什麼越過中央點,讓軀體的兩半採行集中的態勢,你被壓縮,有若壓力機要將你搾成肉餅。而下個瞬間,又是上半身往上延伸,下半身則直直地沉落地面,你被拉長,再多一點,你就要被分屍了。

  然後,你抵達。

  一座牆前。

 

       (僅刊載一部份,全文詳見《第十八屆南瀛文學獎專輯》。)

 

此篇小說收錄於2014年七月出版的《詩集》,歡迎各位訂購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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