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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Ⅱ:

       我們這些

       在黑暗中的人因為意識到自己的彩色

       而侷促焦慮

       而自言自語

 

  你耳中還有間歇的浪。雨的撲打。但很淺了。世界狂暴的表面已欲平息。水荒不知解除沒有。這是對誰來說都難熬無比的酷暑。在熱氣的肆虐,事物的邊界都顯得稀糊。水應該夠了,夠了吧。後來你會知道已太多,一如你的孤獨。

  妳不敢相信男人真能捨得,捨得如此長久的時間不跟妳聯繫。難道你們真的就要這樣結束?只因為妳撒嬌不成最後便耍賴?太荒謬了。妳用力的搖頭。這不是妳本來的意圖。妳只是希望男人專注地看妳,看妳綻放的色彩。

  你躺在床上。天花板是一面失眠的牆,漂浮在上方。你在安靜的漩渦底。外頭的夜是不叫喊的,是不野獸的。而你彷若背著一道羞恥的印記,被摒除在夢境之外,被遺棄在醒的這一端。你醒,你醒著,如同意識惡。

  妳在雨的綿密之中,現在,妳被不祥感所圍裹。這樣的雨,幾時會休止?風已不再暴躁。現在只有雨,無限、無限的水,比厭煩更厭煩,也比不厭其煩更不厭其煩。再這麼滂沱下去,如淒厲的電吉他彈奏,的雨,將粉碎妳的吧…

  你想起火焰,火焰跟睡的關係。又如何呢?它們作為什麼元素來到你的腦中?更直接的連結是,女孩的臉孔。一張白淨柔軟的臉龐,突然擠滿繁亂的線條,變得紅而豔麗,變得不可方物。而你就在焚燒之中。然後,驀地熄滅。

  妳將手機關機。關上妳的等待。妳不願意卑微、可憐。妳是小女人沒錯。但這並不意味著妳得沒日沒夜的掛念。畢竟對方是死海,在妳的關注力不及處,遂行輕盈漂流的技法哪…讓雨落下吧,都落在男人的頭顱裡最好。

  你繼續思考死亡,沒來由的,你不安了起來。並非自身的。而是更大的,更強烈的,一個群體的什麼。是嗎?你在入口網站偶然瞥到南方惡雨不絕的消息。但你並沒有追究或打開死寂已久的電視機。女孩應該無恙吧。應該吧。

 

  帕諾瑪先生的聲音將在你們的記憶邊際說:「要學習死亡,最困難的一個步驟就是:確信自己的生命是一個封閉的整體,完全屬於過去,你再也不能添加些什麼,也無法改變其中各種成份之間的關係了。」

 

 

  B:

       而恍然失憶

       對此刻的醒來說

       下了一點雨就很

       害怕分離

       會中斷這雨

       雨中溫暖的屋子裡

       溫暖的溫暖的溫暖

       的屋子裡

       總是感到猶豫

 

  妳的靈魂是否被拘提在男人的深處呢?妳一夜輾轉,牽掛,牽掛,妳即使在夢中,都還不住意識到妳沒開機。妳跟男人的聯繫,破損、斷裂,還能修復嗎?不,那不是把現代扮演聯絡本事的行動電話打開就能修復的。不是。

  你啃著早餐。乾脆放棄似的,你在天地最黝黑的那時離開你的無眠。你搜出吐司,作了簡單三明治,搭配你每日必行製煮的espresso,愉快吞嚥。然後,你發覺前日剛發生一個前所未有崩壞的父親節。

  妳便要懇求,停止吧,雨,雨啊。再下,水都要灌進屋子裡。雨會中斷的吧,就像語彙,所有的語彙都有中斷的時刻。都會有。那麼,妳是否也注意到了男人和妳之間的,即將中斷?抑或,妳說,已經中斷了?

  你想到勞倫斯․卜洛克的一部小說,從美國911世貿中心被撞毀以後開始說起,到最後結尾在消防呼救專線911:紐約再也不是以前的紐約。是的,再也不是了。你看著島國的南方,它再也不會是原來的樣子了:父親節到88水災。

  妳幫忙把東西抬到高處。各個管道的訊息都在湧進來,到處都發生災害。尤其是妳所在的附近。絕大多數的橋都已斷。洪流滾滾。妳看到播報畫面時,簡直不敢相信妳的眼睛:妳居然身在末日場景中。並且還有另一種末日在心中。

  你還能冷靜下來嗎?或許可以吧。但咬了幾口的三明治被擱在桌上,沒有被消滅。你目睹地基淘空的房子,斜斜地倒進凶猛的河面,轉瞬湮滅。你目睹長長的大橋消失了大半。而女孩就生活在其中。你捉起手機,撥出。

  妳還是沒有接到男人的電話。還是沒有。妳忙著憂慮,忙著和家人一起關切接下來的颱風動向與水氣。妳所接受到的訊息是每個瞬間都會是一個終點的展開。於是妳錯過了命定的呼叫。你和男人之間從此也有座不可跨越的斷橋。

 

  帕諾瑪先生的聲音最後說道:「『如果時間要有終點,它就可以被一個瞬間、一個瞬間地描述,但每個瞬間在描述時都會延展,因而再也無法看到它的終點。』他決定著手開始描述自己一生的每一個瞬間,而在他能夠完全描述完之前,他將不再想到死亡。就在那個時刻,他死了。」

 

 

  0:

  在命運般的雨勢,在命運般的受難者之間,你們能夠把夏宇的詩,以及卡爾維諾筆下人物的話語,裝填進去嗎?或者說我能嗎?在兩個文本,這一端,那一端,之間,存有的是可銜接、可聯繫,還是終將不得轉譯的斷層?而為什麼我又勢必非得把它們連結起來,非把對你們的想像召喚出來呢?這之中是偶然,或者存有一必然性質?而我又在對島的兩端的一對戀人們的探問裡獲得什麼呢?

  這只是想像嗎?這只是我多餘的描述嗎?這只是我可悲的躑躅嗎?

  在夏宇的〈Soul〉裡,我匪夷所思地看見你們,那麼清晰,幾乎是伸手可觸的真實,或者幾乎是一種夢見與被夢見的迴旋迷宮,像是波赫士的原型,究竟是我夢見你們,還是你們夢見了我呢?而這樣的夢見,是指向連結,抑或斷裂?

  然後我聽見閱讀海浪的帕諾瑪先生正在對你們說話。但你們沒有聽見。無論是你,或者是妳,都沒聽見。你們唯一聽到的只有內在的聲音,作為人的基本姿勢,就是遺忘。你們被遺忘的聲音深深地撈住了。你們是墜落的鳥,窒息的魚。

  而我寫下你們。我讀到你們。成千上萬的你們。就在電視螢幕與鏡頭以外的地方,就在島國,就在歷史。就在語詞和雨。語詞。那場綿亙幾天幾夜的雨,語詞無窮無盡的傾倒,將南方淹沒。高空攝影下一大片滾濁黃浪。黃而凶猛的語詞。

  在兩個文本,在詩與小說之間,隔著長長的鴻溝。它們無法統一,無論是形式或者主題,它們都個別表現了最獨特的模樣,如同我所想像的你們一樣。它們是兩個橋端,這一邊,跟那一邊。而下面是惡水,長長的,渾濁而巨大的,殘暴如野獸的水。而這樣的隔絕,在兩個戀人之間,或者在政府與人民之間,亦是同樣的情境,都是溝通不良,那不僅僅是象徵上的斷橋,更為實際性的災難。而我,妳還有你,我們能夠為彼此做些什麼?

  我想起波赫士說過的一件事。目盲的圖書館管理員和他深愛的妻子到遠方沙漠去旅行。在那裡,波赫士彎下腰,拾起一手的沙,又任由它們傾洩,然後,他說:他正在改變這個沙漠。波赫士想著,自己經歷過多少歲月,多少的人生經驗,才能抵達說出這樣一句話的瞬間啊。他的妻子說這是他的語詞的帝國。這真是讓我動容,讓我無比思慕的神秘場景啊,有關時間,有關一個在夢與迷宮彷若看穿時間與夢的本質與原型的寫字人的遙遠的召喚。

  而妳和你,兩個在我靈魂裡對話的人物,是否就是我改變世界的一把沙?

  我已經可以抵達在沙漠的那一瞬間嗎?

  於是我想,這是最嚴厲的時光。我們在無以知曉的脈絡裡連接著。我們必須堆疊。道德並不是去除壞的那一面。而是我們寧可選擇美麗、溫柔的這一面。我們需要都走過來。走近彼此的傷口,留下嘆息與眼淚。

  還有最溫暖的,生命的手。

  當我們失去作為人的基本哀憐以後,那將是真正的斷橋──

  而一切便無可挽回。

  而作為一個人,低微的人,在現代裡,在無限降低的機件裡,我如何能夠把握悲憫的姿勢?我難道不需要練習嗎?我難道可以輕鬆變幻冷漠的臉孔,忘了凝視他人?難道我可以蔑視自己人形裡那顆為別人苦難而深深愁苦的心?

  即便那是地獄,是自己無能為力的龐大崩壞,亦必須堅硬如水,不閃躲。

  故而,你們是我的斷橋,是我正要嘗試作為一個人,擁有悲憫。

  故而,你們是我的練習,是我寫下一如祈禱的手勢,的字。

  透過你們我將抵達那個沙漠,並且試著改變。

  而悲憫就是我的一把沙。而在悲憫之中,死亡與生都將變得可親、柔和。

  我如此深信。

                        (本文完。) 

 

 

本文同步刊載於:台灣文學創作者協會官方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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