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的日子.jpg  

(本圖引自中文電影資料庫) 

  我所摯愛的媧

 

  在電影讀詩會的初戀影展策展文的最後,俞萱寫下了屠格涅夫的《初戀》重新出版,她要向它撒嬌的話語。媧,我個人認為,為了向一本書撒嬌,辦了一個影展,而且是相當私人性質的(俞萱暗自希望著沒有太多人到場,如此便能更親密地交換與識別彼此的語言),近乎隱匿,真的是非常無意義(反目的,或者說其目的就在於目的的本身,毫無多餘的,其他附加的索取)但又多麼教我感動、喜歡的詩意性行為啊!

  而以《陽光燦爛的日子》作為在我看來並不具備正確性(對意義的除魅)的「初戀影展」的開頭,真是格外的有興味。這怎麼說呢,媧,其實是由於姜文的這部電影,表面係以一少年對一年長女子的迷戀(這樣的設定似乎隨處可見)為主調,但我認為他(或者說是原著《動物凶猛》的寫字人王朔)真正想說的事,是那個時代裡所充斥的正確性論調(中國至上,毛澤東至上)與對正確性人物與社會角色的扮演(少年少女們的懵懂無知、什麼都不能確立的無力感,只能在一座大城裡激情無比玩著對青春的扮演遊戲)。

  姜文檢視著那時期的記憶,猶如在暴露、拆穿中共的神話體系。電影裡散落著大量樣版戲、樣版歌曲(對政治體系的歌功頌德)的刻板、冷漠,相對於凶猛、殘酷的少年時期,這些僵硬、黑白的產物,顯演著虛無而可笑;還有大廳堂裡播放著歐美情慾電影且坐滿擺明了色淫但又要以國家大義掩飾(對偷潛入、為數眾多的孩子們說那影片會毒害人心)的場景;或者姥爺(主人翁馬小軍的外公)因多種扣上的政治帽子憤然死去的簡短敘事;甚至在文本最後加了一段馬小軍成人後與友人在大禮車同聚的黑白調度(此前馬小軍出入的畫面全是華麗濃豔的彩色),彷彿進入了另一種樣版刻畫(財富崛起的新神話)。這種種俱將那個時代的宣傳性、口號性、荒誕性,淡淡地指涉、披露出來。那嘲諷,那質疑都壓得極低,極低,低到了最後像是馬小軍在泳池裡的漂浮畫面,輕浮得如一具浮屍。但同時也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形成了一必須推進思索的動能。

  姜文的影像語言真給了我一華麗的末日景象之感。那是十分強調意義、在當時人們心中直接貫穿、並被要求遵守正確性(否則就會被批鬥至死)的時代。馬小軍那夥人呢在彼時還生猛地活著(像是佔據了一座大城),但那所謂活著,一如馬小軍對米蘭(這名字不就很異國嗎)的迷戀,總是無所適從,精力充沛,卻找不到正確的入口,只能徒勞地扮演英雄,可悲地想要成為米蘭眼中的應許之人,卻總是撞到侷限,總是無能為力,最後馬小軍且被排拒在小團體之外,成了孤魂野鬼。換言之,也就是,不具備正確性的人。

  媧,你知道的,我一直是以棋士─棋局─棋子的對應去凝視、思索導演─電影─角色(演員)的關係。我總是像一個依照棋譜在下子的模仿者(當然了很遺憾的我是個並不懂得棋藝的人,這裡的象徵完全挪用自島國最神奇的閱讀之人唐諾的《世間的名字》),用力地思考為什麼棋士要下那麼一步?那一子,到底隱藏著棋士的什麼意欲?他的思路又是如何呈現、延展乃至於整個棋局的布置?甚至追問著棋士那一顆宇宙般的腦子究竟是如何建構而成的?

  在《陽光燦爛的日子》,我所看見的,包括一直擔任影片旁白的敘事口吻忽然在馬小軍當眾羞辱米蘭且砸破酒瓶刺向劉憶苦的調度(伴隨著畫面的暴力感,馬小軍回頭望著鏡頭,卻是滿臉的茫然失措,且酒瓶不能刺傷劉憶苦,只是一再地前後擺動,劉憶苦臉上表情亦是啼笑皆非)裡打破這之前極寫實性的陳述,轉而懷疑起這一切,懷疑自己是否對記憶進行重整,是否在為自己無能的少年時期修補上一個英雄的形象,等等在內,都有著深沉的理性運作,並且演化了一夢幻美好的幻滅感。

  媧,陽光燦爛的時刻,總是帶著嚴酷性,帶著無法直視的暴力氤氳。

  一如那本像是對史達林統治的診斷報告書《正午的黑暗》裡魯巴蕭夫的不斷自問:「……『這是必要的,也是正確的。……做了正確和必要的事,也得付出代價嗎?』……正確的行動也得付出代價嗎?除了理性之外,還有其他衡量標準嗎?如果用其他標準衡量,正確的人會不會負債最重?他的債是不是要加倍計算,因為別人不知道他們自己做了什麼……?」

  而那些個陰影與暴力,始終會隱微而具體地在我們的身體裡刻鑿留存下來。

  姜文(以及王朔)想說的,或許仍是一個集體價值的崩潰、毀壞與不可挽回的逝去,而它必須迂迴的低微的尋思與顯像。姜文並不再現當時的瘋狂、暴虐景象,而是改以青春時期的愛情與友情主題著墨,並展示了馬小軍這個人物在同儕間、在夢幻女子身上企求但無以獲得的事物,他到底是個必須努力證明自己,但一切作為卻讓他更像是一個無助而荒唐的毛躁孩子──雖然他也是個可以打開任何鎖、出入他人房間與生活的神奇小子──而他終究孤獨地被困住了。

  在討論時,俞萱提到她對照了小說《動物凶猛》和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發現幾乎是如出一轍,只除了最後的成人結尾,那是導演特別加上去的。俞萱是一個對某些事物和原則十分嚴苛的人──她如果對我說,嘿,她打算到月球上去散步,那麼我相信,她會實實在在地做到,一個步驟接著一個步驟(比如成為太空人之類的)地完成它──所以我完全信任她的比對(──但我現在還是準備要嗑掉閒閒地窩在書架上多年的《動物凶猛》)。

  所以,姜文版本的最後,也就是多出來的那一段,便顯得意味深長了。或許真的太大人了,太扳倒了先前營造的少年灼熱、輻射一般的情感與青春的段落,以至於有了過度說教、判斷的跳脫感。不過我更喜歡把這個設計想成是姜文的期許,以理性之人的姿態,以哀悼但不濫情的口吻,重新檢視那些激情(幾乎就是邪惡本身)歲月裡,實實在在存有(且延續至今產生另一些變形)的正確性,的具體毀滅。

  姜文這個棋士呢或許贈與了我們啟示:人類對意義與正確性的渴求,也許從來沒有減弱、消散,而群體對那些夢幻美好實則距離煉獄不遠的龐大價值的追逐與虛妄的狀態,更是不曾被真正地撤除、終結。媧,這真是再恐怖不過的事了啊…

 

                    造牆者

                       在100,4,23

 

 

──100/4/21,晚間,在竹圍工作室,吳俞萱主持,【電影讀詩會】:「為什麼如此容易點燃,卻難以燒完──初戀影展」,姜文《陽光燦爛的日子》。

【電影讀詩會】網址:http://www.wretch.cc/blog/artscine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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