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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造牆者

 

  在李安的《綠巨人浩克》(Hulk),英雄面對了自身的變異與破壞力的問題,他必須壓抑,必須學習如何克制、減低忿怒的力量,才能避免世界毀滅。綠巨人存在的本身就是最可怕的末日實踐:他既是邪惡的怪物,又是大自然的象徵,擁有救贖者的位置。浩克是人類妄自尊大,挺進到造物主領域,征服大自然的企圖。你同時感知到人類的無限制的貪婪與自我毀滅性的可怕。

  因此,你想起另一個綠巨人,《傑克與魔豆》故事裡的天神:被傑克偷走寶物甚至因人類砍斷魔豆樹而跌死,一個看起來巨大但愚蠢的天神。傑克砍斷了通向天上的樹,也殺死了綠巨人,這就意味著人類將抱著生金蛋的雞(經濟、財富)和金豎琴(藝術係指對神與大自然的回歸鄉愁?)永遠停留在地面,再也沒辦法回到天上了,從這個時候開始,人類就被天上(大自然)拋棄了,於是地獄的時刻被啟動了。

  而浩克跟那個綠巨人天神一樣,都被視為人類文明可利用、使用的能量,只是李安的綠巨人還在掙扎,還在奮戰,那是站在地上的神祇,還沒有消失,還沒有被人類從人與自然的中間斷裂開來。

  然後你在日本導演塚本晉也打造的《鐵男》系列(Tetsuo)看到另一種浩克。那是瘋狂如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的《錄影帶謀殺案》(Videodrome)、《超速性追緝》(Crash)般對科技儀器、工業鋼鐵的迷戀與延續。今年來到新篇《鐵男:21世紀極速版》(Tetsuo:the bullet man)。在大量歇斯底里的搖擺鏡頭、影像暴衝的調度以及快速重複的畫面剪接等等塚本擅長的電影語言底,你親睹了人的巨大醜怪變形,人的機械化,人直接涉入、牽連自身所製造出來的肉身與鋼鐵融合的邪惡意象。

  有意思的是,片中的鐵男設定,和好萊塢的浩克、鋼鐵人大異其趣。後兩者相形以下是優雅的,是英雄扮相的,賦有救主魅力。但鐵男怎麼樣都是怪物。他的變形一點都不像是浩克的蛻變或者鋼鐵人(當然了他的胸口也被嵌著一動力爐)裝載盔甲般的酷炫華麗。鐵男一旦控制不了忿怒,就會產生變形。他愈是忿怒,變形體就會愈是壯大,終於變身為機械巨獸:全身上下都是管線、鋼鐵和油污,宛若一個廢棄了各種科技物質的垃圾堆眾合體。

  浩克是大自然的化身,鋼鐵人是現代科技流麗一面的具現,但鐵男卻顯示了文明的另一面,骯髒的、異形的、怪誕的,在黑暗的那一邊。你對塚本晉也的懷抱很感興趣。他似乎帶著一種強烈的使命感,去呈現片中鐵男的扭曲、歪斜,以揭露工業與科技的敗壞、醜陋。他並不打算美化工業革命以來,人類在地球上的建制。他以具備破壞力的場面去鋪展、敷演人類綿延至今的破壞史。塚本晉史的鐵男遂具備了一種「暴露醜」的美學意圖。

  你無可避免的想起韓波的一段話:「詩人以漫長、巨大、理性的工夫使所有感官放蕩,以此將自己變成靈視者。一切形式的愛,一切形式的痛苦、瘋狂;他搜尋他自己的內在,他消化他自己內裡所有的毒,只留下它們的精華。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折磨,他需要一切信心、一切超人的力氣來從事,在這折磨裡,他變成大病人、大罪犯、大被告──以及至高的學者!因為他已臻至未知。」

  在你看來,塚本晉也大約就是韓波說的詩人吧。只是他不以字為詩,而是以影像,以人與鋼鐵的結合,為詩,以探索做為現代人的一切之愛、痛苦、瘋狂和毒素。鐵男便是他自我控訴的一首詩,直指荒誕而不斷分裂、擴張的人類的現況,是充滿道德痛苦的,是深沉的認識與懺悔。塚本自己飾演的告密者的角色則更是極端、激烈的想要警示、預告些什麼。

  告密者先殺害了鐵男的兒子,跟著是他的父親,最後是妻子,在再度懷孕的百合子頸子掛上一個爆裂環圈,威脅鐵男在一分鐘以內必須找到他,否則百合子連同他的孩子就要炸裂了。這個告密者的行徑是矛盾、怪異的,他處於自我懲罰的狀態(自虐且有自戕意願),而且一再宣示要讓安逸怠惰的世界驚醒、粉碎(此時,鏡頭切換了都會的幾處高樓景象)。他似乎並不是要拿走鐵男的什麼,而是想透過鐵男終結一些什麼。

  告密者舉高將引爆百合子頸上炸藥圈的遙控器,對鐵男(那核爐般的光洞運作著,彷若要射出毀滅能量)說:用你的愛毀滅世界吧(方才出現的都會風景再度出現,但卻被大爆炸化為粉碎)。「如果有一場烈火給燒了,我們會多麼的快樂。」黃碧雲說。而趕在鐵男身後的百合子喊著:你的敵人不是他,而是你心中的意識。於是,在電影片頭那些反覆出現的夢魘(鐵男夢見另一個自己),終於有了最原初而必要的意義。那就是忿怒的根砥,就在自己的裡面,上帝與魔鬼都在那裡,不是來自別人,而是潛藏於生命的底層──

  自我是他人的邪惡,自我對自我的意識即地獄。

  變形一龐大機器廢棄堆的鐵男終於領悟到了一點,他必須抑制忿怒,抑制復仇的意志,而母性成為這狂亂暴走的一切終結的因由:包括光江與百合子兩位女性,她們的子宮──鐵男是由死後被重製(光江對丈夫的要求)為女性鐵男而短暫存活的光江所生下──還有孩子,百合子的再懷孕,再加上唱兒歌的意象,使得鐵男最後選擇將告密者吞入發光核爐,並結束了那猶如不會有終止的變形的擴張,變回人形,然後他看見百合子的頸環卻無關於爆裂物,只是飾品。告密者終究只是針對鐵男的怒意而來啊!

  綠巨人浩克是忿怒的大自然展開的大反撲,鐵男則是被掩飾在科技與文明敗德之處的吞噬與毀壞的總體推翻。他們同意都得壓抑自己,世界便因而得救。對你來說,這種對自己惡意的辨識,委實是當代文明最缺乏的特質。你總認為人類太過肯定於人性的美麗與光明,而忽視了對陰暗與罪惡的慾望和想像。但塚本晉史以此文本貫徹的兩種色調,一邊是陰森冷鬱的灰暗色調,一邊是褐色的光熱,去揭示、結構了塚本晉也對現代文明、都市的認識與反省,尤其是忿怒的質地。

  而你不免要再次提及黃碧雲的小說〈忿怒〉,那是你所讀過處理忿怒最深邃而溫柔的文本,它最後一段是這麼寫著的:「……只有他身邊的人散開。我沒有洞。這樣一來,這個圓圈裡只有我和他。我可以清清楚楚的見到他的臉,左臉刺龍,右臉刺虎,一條蛇從額角一直纏到他的頸上。遠時看不清楚,只見他臉上青青藍藍,受了傷似的。但不過是刺身。他亦不以為意,只是冷冷的打量那些避開的人群。就這麼一刺,他宣佈和這個世界從此決裂。然而他毫不猶豫,亦不惋惜。……『這,痛嗎?』他居然啟齒笑了,笑容一樣燦爛,說:『不痛。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不痛了。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時間寬恕了人。而人啊學會了寬恕自己。

 

                    你的媧

                       寫於99,10,09

 

 

──99/10/08,下午時光,《鐵男:21世紀極速版》,新光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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