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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贖罪者

 

  當你發現自己是惡魔的孩子時,你該如何面對自我,如何進行贖罪?

  這是你的問題,最根本的,作為人的核心的一個問題,也是東野圭吾的《白夜行》(還有無論是日本、韓國的偶像劇或電影,包含我所看的、由深川榮洋執導、堀北真希主演的此版本,我簡稱日影版)真正想要探問的部分。讓我這麼說吧,在這個多數人不思考、想像罪惡、只想要從所謂法律或正義獲得簡化的答案的年代裡,你將會是多麼格格不入、不合時宜、在無光黝黑的暗黑迷宮中痛苦地尋無出口的誠實者、奉獻者和犧牲者啊!

  在談《白夜行》日影版前,我想先說說馬克․貝姆/Marc Behm的《守護者注視下》。這是詹宏志,主持的謀殺專門店叢書裡所言的「私家偵探小說的終極之作」,也就是說呢,這本小說裡頭那個偷窺狂般、一路跟著心儀女子喬安娜不但看她謀財害命、甚或還幫她埋好屍體收拾善後的無名偵探The Eye(譯為:守護者)「終結」了私家偵探小說的脈絡。它成為私探最後的典型,最後的葬身模樣。

  但我得說,《守護者注視下》中文版的編輯部顯然話說得太早、太滿,在窮盡之處,卻是柳暗花明。他們沒注意到後來還有個橫空降世的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把時間與蒼老帶進該類型小說裡、形成人的氣味十足、異常豐饒的〈〈馬修․史卡德/Matthew Scudder系列〉〉(我多麼喜歡老去的、連做愛都漸漸要奮力而為才行的史卡德啊,他給了我哀憐的光輝),就像他們說韋小寶終結了武俠小說的俠者風範,好像從此以降,俠之一字便再無可說之處,再沒有別的前進的方法。

  當然了某部分這話說的也沒錯。終結二字就意味著此路不通了,無論是馬克的私探或金庸的俠都把此前的一明確形象與定義推展到了極致。但他們忘了一件事,如果這路不能前進了,那麼後退是不是另外一種路呢?倒退是不是可以形成更深、更廣的風景呢?一如卜洛克使得鬥牛犬般的史卡德流彈誤殺少女、酗酒的人生,慢慢地以更殘缺的形態,接近暴力與死亡,甚至直接執行審判與懲罰的行為(成為殺人者,成為上帝,這則將始終凝視著、不直接插手的The Eye更往前推了)後,又逐漸地老去、腐爛,一如《天敵》裡反俠的、拆解俠的,命俠退化成生存即是暴力(黃碧雲語)之展現的人,在那情慾與暴虐交疊的複調中,無可避免地遭受詛咒與崩壞──

  是了,倒退是另外的一種路。而這就抵達終結的另一個指向:重新開始。

  然後,回頭來看看《白夜行》吧。其設定我很容易想到《嫌疑犯X的獻身》(附帶提醒,以下會爆雷,想閃的人就快閃去看電影或小說吧),為了布置迷局,讓警察無從懷疑、追查到所愛之人身上,所以天才一般的數學老師另外執行了一場謀殺,來掩飾、覆蓋稍早的命案。這裡面有著對愛情的一種極限式的追問與試煉。它的根本問題是:你敢、肯為心愛的人做到什麼樣的程度?愛能有多瘋狂,多癡迷,你能夠即使失去了人的信念,還堅持在愛的信念裡,不棄不捨嗎?

  《白夜行》則如我在此觀後感的開頭所提的,亦有一個環繞的核心之問。而發現罪惡、終止罪惡又開啟了罪惡的亮司,做了什麼樣的選擇呢?是的,他的贖罪之路,係在黑暗的深處凝視、守護,走向地獄。

  為了拯救被迫與父親性交的雪穗(她小學三年級時便被媽媽命令接客,對象都是些戀童癖者),亮司不但手刃父親,還連續在十幾年間連續操作了好幾樁謀殺、強暴事件,以維護雪穗步向上流社會的安定、順遂。換言之,他以自身作為贖罪的裝置。他要令被玷污、被破壞的雪穗從此成為天之嬌女,神聖而不可侵,成為最輝煌、閃亮而美麗的聖者。而只要雪穗有需要,以密碼傳送了對象,亮司便想方設法的殺之、害之。

  亮司以闇黑的姿勢、惡魔的本事,護衛著雪穗走入光亮。

  於是,亮司是永夜的,而雪穗是永晝的。但實際上,到了文本的後來,不難發現,亮司的心還溫暖跳動著,即使他殺人傷人,但他的內部還有一道光。那道光在於為雪穗奉獻。而被維護的、事事順遂的雪穗卻始終沉溺在黑暗之中──深處黑暗之中,沒有陽光(在文本裡,或可以鏡子反射含孕摩斯密碼的光影作為符號象徵)的照射,人心是會喪失的,是會變形成怪物,並終究只能以惡魔的面目存活。是故,她說:「人心是抵擋不了惡魔的。」這話是在說強迫她性交的母親和那些大人們,但同時又何嘗不是指出了她的生存事實呢!

  另外,如果對照《守護者凝視下》,我個人會以為在《白夜行》The Eye被拆成了兩個人:亮司、警探。前者一路上跟隨著雪穗替她解決麻煩,如同The Eye對喬安娜的持續關注;後者呢則是鍥而不捨地追查著謀殺案的真相,且逐步地認識到雪穗和亮司,還有當年他們尚是小學生時受到如何可怖、陰慘的傷害(整個世界的瘋狂啊),如同The Eye追溯到喬安娜幼年時期的種種經驗(那些導致了後來殺人如麻的她)。然則,《白夜行》又將這兩種傾向發演到究極,使亮司自殺,使警探深懷歉咎地抱著死去的亮司,至此,他們又完成了悲劇的合體。至於雪穗啊,一反喬安娜車禍的死去(應了數)結局,她的魔女的行進還在繼續著,沒有完了。

  這裡面於我來說,最動人反而不是亮司在無止境暗夜裡的獻身,而是警探對真實的不可讓渡的追索,且在這之中,他同理了亮司與雪穗的境遇(他們去過的地方,他們如何活在大人們不可逆反的暴力陰影底,警探甚且連他們在幼年時所看的圖書都看了啊)。警探對他們產生了哀憐。他並不是為了片面化、單一化的正義而持續。到後來,如他自陳的,他是想代替成為亮司的父親,他是想認識亮司多一點,細細地聆聽亮司這些年過的是怎麼樣悽慘的歲月,警探想要帶亮司離開永夜,回到人的路徑上。

  唯我在對警探深入罪惡卻不簡化之的態度深深感動時,我仍然認為有一弔詭處,亦即若警探如跟蹤狂般地找尋、認知了亮司的足跡,他就不可能不知道當他逼近亮司,也就是其死亡時刻。因亮司是必要完成他的贖罪壯舉。這一點對亮司來說,是生的法條,是活著的唯一動力。如此,警探想要認識亮司的所作所為,到頭來似乎又回到了單方面的妄想與錯讀(可以說警探依舊被根深蒂固的社會規條所縛)。他終將徹底地失去了讓亮司重生的機會。

  我們回到堀北真希的角色吧:擁有透明、虛空般表情與懾人的魔性魅力的,雪穗(堀北神祕柔美的臉龐真有味道啊)。她以強暴控制女性之心(她的同學、好友、小姑),以殺人控制男性之心(干預她的人,甚或她的丈夫)。男性對女性(女生)地強暴恰恰是雪穗所經驗、形成她日後無可逃遁、扭曲的變體的根礎。而正因她能夠辨識強暴的力量與影響,她遂以之征服人心,抵銷、解除意圖對她的反抗、阻礙。這便有了遭受惡的洗禮後,終將發展為惡的宿命論。

  其魔女質地的完全顯現,在文本裡,深刻地演練在裸身覆蓋在小姑美佳的,還有在亮司死後的微笑的兩種場景。尤其是後者,當著為她粉身碎骨的亮司屍體前,她沒有表情地回答了警探,說她並不認識他以後,雪穗轉身,此時電影調度帶以慢鏡頭,且高跟鞋「叩答、叩答……」響個不停(彷如催命魔咒),緩慢但確實的,她的嘴角浮起了一線微笑──

  於是我們懂得,她才是完成惡魔的進化,的最後那一個。

  而或許,當你發現自己是惡魔的孩子時,你只能以惡魔的手段,作為救贖那唯一的受害者、你的聖女的方法。但這個方法將使你延續、再現了當初惡魔驗行的地獄之道。如此,我必須一再反問自己的是:在惡的發生之初,究竟有沒有什麼可以遏阻惡的血緣血統的蔓延與演化呢?而所謂的大人們是否有給了這個世界救贖的可能,或者只是讓世間更糟更壞更千瘡百孔?有嗎?我們有嗎?

 

                       

                        寫於100,7,16

 

  ──100/7/15,晚間八點三十分,《白夜行》,絕色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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