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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阿米 

 

  妳是一種速度。當然,所有人都有一種速度,活著的速度。因是,每一個人都是一種速度。但我這裡指的意思是,妳在既有速度裡另外以詩以小說以繪畫以音樂,製造了另一種速度,激烈、深邃而且絕對的速度──

  詩意的速度。

  或者,我說:那是,第二速度。

  當妳構成(是無意識、自然而然的體內協商吧)第二速度以後,妳遂沉溺於此,認定它是你的唯一速度。第二速度是逃遁的速度。它是一種脫離,一種逃亡,一種反對與否定形式的最高階。

  它是妳的暴走,妳的世界,所以妳深信「我的一舉一動都被『恐怖份子』監視了\只能在飯店周圍走動\到處都是No Exit」(〈暴走世界〉),所以妳對被遺棄的反應是「通通沒有人認領\\這個車站是失物」(〈失物,無人招領〉),所以妳看見「美國人吊死海珊\他的舌頭好長好長,對世界作了一個永恆的鬼臉」(〈素描〉),所以妳理解世界是「千萬個佛\我一撞鐘\愈來愈小」、「還把你給予的藍色眼淚撕開\塗抹在自己的眼窩」(〈這世界〉),所以妳寧願在約會時「在你的皮鞋上,成為\天氣,彎進小巷」(〈英格蘭下雨天〉),所以妳如此自況「跳上火車的詩人\孤獨\而且沒有祖國」(〈新旅行〉),所以妳的「星期三慢慢腐蝕了」而且還會「以自己的腳掌夢寐各種聲音\見不到,卻轉得開\(同樣小而大)\海嘯。」,所以暴走世界是妳的靈魂,妳最後仍然要「我回家後變成廣播節目主持人\繼續瘋狂」(〈暴走世界〉)。

  它帶著妳離開地球,到宇宙裡、到星辰間作夢,夢見妳是被慈愛的光包圍的小女孩,永遠都沒有人離開妳,妳的親人、戀人都在那裡,妳活在家族與愛情史詩底,成為固定的地標,沒有人遺棄妳,沒有人能夠奪走妳的位置。

  而沒有人,正意味著,妳活在無人的空間,除了和妳的夢一起,妳並不抵達任何他人、他方,妳在「暴力是侯鳥的甜」裡,妳「無論如何用力去飛\沉自世界返回」(〈侯鳥〉),妳的世界比宇宙更大,妳的第二速度比光更快。

  而第二速度,幾乎是空無一物的速度。而憂傷並不懂得如何離開妳。

  「當你說我一點都沒變時

   一張蒼老的臉掉下來

 

   飛鳥啄走一些悲哀的糧

   我的眼睛擦過火柴」(〈好久不見〉)、

  「摸摸自己乾燥的孩子

   和憂傷的頭髮

   她是真的想不開

   和她憂鬱的狗

   活下來」(〈體內長詩的人和她憂鬱的狗〉)

  妳的第二速度是妳的樂園,妳的天堂之路,使妳通向想回去的地方。而妳應該知道,那從來都不是出口(妳總是「登無此路」)。始終,妳要找的都是一個入口,讓妳回到消逝的往日、璀璨絢爛的童年。妳應該知道,但妳知道嗎?

  而妳本來的速度並沒有消亡,相反的,它仍舊深深地作用著,抵觸、抵銷妳活在自己幻造的速度的可能。它時常刺痛妳、召喚妳、混亂妳、毀亡妳、撕裂妳……妳跳起來,相信可以永遠停在空中,甚至輕盈地奔向月球。但遺憾的,第一速度,世界的引力,卻扯住妳落下來。妳到底跟我們一樣,都站在地球的表面,哪裡都去不了。唯妳的第二速度,以詩集《要歌要舞要學狼》(還有其他種種藝術形式),具象地活下來,並持續和妳共同編織、虛構下一次跳躍、狂奔的必要性。

  有關妳的速度的核心,我認為是恐懼。在妳的日常、在夢境裡,所向無敵的恐懼。它是鬼。一頭比任何恐怖片的殺人怪物都還要巨大而凶猛的鬼。它是妳體內的鬼,它會不斷分裂成各種怪物。每一個都有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語言。妳養著它多年。恐懼,恐懼失去,恐懼無愛,恐懼生存,恐懼停下來。妳是憂鬱貝蒂。妳無法靜止。妳狂,妳發光。妳孤獨、瘋狂,而維持著燃燒式的浪漫。

  夏宇是音樂的,是舞蹈的,是不必學狼就夠強悍、美麗的,收集各種噪音與彩色的人。她可以悠悠哉哉、找到舒適的姿勢,去做她那些不合時宜(但教人驚奇驚豔)、對現代詩既有規格的挑戰與革命。但妳不是,妳不行。妳就祇是速度,就像搖滾演唱會上的電吉他,霹靂般的炸個不停,沒完沒了。妳要,是因為妳匱乏,不,不是妳沒有,而是妳恐懼於現在妳有的終將消逝。妳不允許它們離開。妳要,係因為妳恐懼匱乏。

  蘇紹連說妳「不管寫什麼,都有一股優雅的氣質」,但我不這麼認為(當然妳挑選的字眼與詞語確實有優雅性),那不是優雅,那是妳這個人、妳所研磨、生造的這一種詩(阿米詩)的殼。所謂優雅的氣質其實包裝著一種純度極高極高的野蠻、殘暴與瘋狂。妳在妳的內部不斷地分岔,妳不由自主地反覆支解,妳歧義妳自己,妳建構一座迷宮,而分身無限生湧,最終妳組成迷失。

  妳迷失在妳的第二速度,渴望回去,回去能夠包裹萬事萬物的黑色底:

  「黑色是我在葬禮中放開的紅色氣球

 

   黑色是彩虹的疲倦和孤鳥想家的時候

   黑色是你一直談到美的永恆

 

   黑色是黑色

   當一切光消失的時候

   黑色是蘋果不再被咬一口

   ……

   黑色是蛇尖銳的牙

   黑色是光

   黑色是苦的

   黑色是人生播放的片段」(〈黑色詩〉

  談到顏色,那是妳詩中最特別最吸引我的部分,譬如「火的顏料輸送\最短一支彩筆」(〈緊湊一張地圖〉)、「綠色的筆,綠色的雨\我是你風衣口袋裡的一支筆」(〈英格蘭下雨天〉)、「四點光線昏黃\使人憂傷」(〈七彩小鸚鵡〉),這類色澤飽滿的描述與獨到的、以眼睛與光互為依戀的體會,讓我不能自己的著迷,彷彿妳的詩寫出更多更多這個世界調混不出的色彩。

  而或許由於妳真誠地深入恐懼與迷失的速度中,故此妳的詩讓人感覺不到設計,係渾然天成。詩形成妳的切割,詩作為妳的自剖。如妳跟家人的愛與失落,「剖開\二十年\流出一對陌生的父女」(〈爸爸打開一封信〉),「五樓的陽台整天瀰漫血的味道\我的母親冰冷而甜」(〈母親〉)、「啞了這麼多年\\任何情緒進來\只好滿足\緩慢一切事物正在膨脹\\偎著一件喜悅的衣裳\摩擦痛楚」(〈寂寞丘陵─悼母〉),都在在撼動我的閱讀,我無以安睡的心。

  只是,阿米,我不得不憂慮,若妳只能寫真的經驗,當痛苦(苦難的經驗不能透支,它在,只因為它真的在,但它不會一直來)與對消失的事物的恐懼結束後,妳要如何繼續寫?

  隱匿寧可停止寫詩的能力(祇是停止,不是失去),回到生活的速度。但我不怎麼相信妳願意不再寫詩(於妳,停止等同失去),妳狂奔如流星,妳從來都沒想過可以(或要)停下來。

  我想問的其實是:妳可以停止嗎?妳可以回到本來的速度?妳可以處在我們所有人共有的重力中?妳可以在如死水般靜止的速度裡發現美學?妳可以嗎?或者說,妳願意相信當世界停下來以後,世界還值得描寫與觀照嗎?

 

                        

                         寫於10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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