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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島〉,文學獎得獎專輯.jpg  
  Ⅰ

  他去到戀人的故鄉。
  那是被稱為女神之島裡的某一小村落:芹壁村。戀人對他說,那是失落的石頭古城。它淹沒在漫漫荒草,在戰爭的意義流逝以後,自然而然便被遺忘了,像是一團輕煙組成的聚落,轉瞬間在人的認知底,飄忽無蹤。
  但對他來說,被夾在芹山與壁山間、充斥大量石頭屋的小村,卻是他的愛情原鄉。那是戀人嘴中說恨不得逃離,卻又在午夜夢迴之際總要述說的地方。她屢屢講及那裡的青石、常滿井、漁船、屋瓦和空氣、浪濤……她沉湎於往日時光。
  他曉得,她始終沒有忘記它。芹壁的記憶深深埋在她體內,偶爾會取代她的心跳聲安靜激烈地搏動著。只是她恥於承認罷了。戀人一心想要成為城市動物。於是,她武裝地說,那兒只不過是石頭跟石頭、標語和標語盤據的荒廢邊境罷了。
  而鄉愁,鄉愁啊,他對芹壁一直有著鄉愁。他總想要親眼見證她住居到十一歲才舉家搬到桃園的村落。於是趁著週末,他請託友人安排,費事地從基隆港搭上渡輪,連暈船都免了的,平順地來到此地。
  現在的芹壁已藉由觀光,逐漸走在復甦之路上。根據她的描述,以嵌在石壁標語「爭取最後勝利」、「蔣總統萬歲」為提示,他輾轉找到她幼年住的屋子。當然了,那已經是無人之屋。
  而石頭冰涼地回應他的撫摸。他在腦中重播戀人對他說過的童年舊景。他想像她在這裡奔跑或呆坐在窗邊,遙望著巨獸一般的海在那兒起起伏伏地翻動,並一臉的百無聊賴的模樣……想著,想著,他就癡癡地笑了。
  他在她的故鄉,靜靜地思念著戀人。
  他想,應該要帶著戀人一起回來,是的,回來,回到鷹巢山底下。


  Ⅱ

  以女神之名,這座島嶼,對你來說,擁有著不同凡響的氣概與容顏。
  它們的名謂,東引、莒光、北竿、南竿,都帶著一種嚴厲的詩意。你想像它們是漂浮天上的星斗,一顆顆絢爛閃亮,只是後來被謫下凡,變成灰黑的磐石。而若時間大神願意伸出指頭,往海面一指,它們興許會回到空中,繼續璀璨如詩。
  來到芹壁村,主要係由於你跟著一個著名的詩人老師在新店社大學習詩的技藝。而他對散落在島國四周的幾處邊境島嶼都懷抱著特殊關懷。他說,它們是「會爆炸的島嶼」、「無法不是被祭祀中的、被祭祀過的昨日之肉」、「彷彿在什麼角落隱埋了什麼地雷,此時往往也成了最易生發『不可思議夢境』之地,包括詩、包括詩人、包括自由思想、包括一切可能體驗」。
  關於芹壁村,也是老師的一次意外遭遇。那回他跟著一群攝影家去拍燕鷗,在北竿回程時路經一處聚落。他夢幻般地說著那次美學經驗:石屋像沉睡的野獸歇在地面上,保持著帝王將相般的強、氣度。他被震懾住了,讚嘆不已,且寫下:
  「如何才能絕塵而去
   這裡的每一塊石頭
   都沉思了上百年」
  這便是老師帶你們這票學生去至芹壁做即興裝飾展的肇因。你和其他同學們以寬大的衣袍、詭奇妖豔的面具,在古老的、荒涼的風景中,興致勃勃地留下身影。這一切便宛如你們在那兒一起和時光辦了一場盛大的化妝舞會。
  對你而言,那是充滿反差與對話的,詩的經驗。
  在石頭古村,鮮豔異常,猶似群魔亂舞的你們,翩翩飛舞地移動著,搔首弄姿,使得材質堅硬的寂靜,有了鬆動的可能。而你們一塊兒完成了一次折疊時光、以行動寫詩、人詩合一的作為。


  Ⅲ

  翻開《群島》,就像翻開詩人的記憶寶盒,許許多多的圖像,悄悄浮現。我幾乎看見他們筆下的文字從紙面脫離,在虛空中一陣劇烈擺動,像要甩掉偽裝的皮相,露出真面目,最後奇幻電影一般地,旋開了一道道畫面。
  有「雛菊遍野燒過\記憶的岩縫之間」,有「我們只靜靜的看\誰能喚回繁花」,有「像夕陽永遠無法螁去\海灣的輝煌」,有「夢裡的我不再流浪\夢裡的芹壁不再冷清」,有「以時間與皺紋指引夜路\卻看不見深洋與沉暮之外的\內心故土」,有「該以多少時光訴說一條石階?」,有「日光俠奮力轉到壁山\蛙才跳出山界伸個懶腰」,……
  在記憶與記憶,在鄉愁與鄉愁,在縫隙與縫隙,我深入詩人們的視聽,細細地,如在遠方瞭望,又像是從切膚之處觀照,與他們的靈魂共振,悸動於相似的頻率,連呼吸、脈搏和心跳也都擁抱著一致性。
  一個詩人就是一座島。
  島與島的撞擊,又構成了一種如複調、如奏鳴曲的樂章。可以在同一本詩集裡彼此相遇,真是一件美麗得不得了的事。那是一地人的唱和,也是一代人的共同聲影。
  而閱讀中的我,則被在島嶼、與風與海與岩石共舞的深情滲透、浸潤著。
  我辨識他們描繪的人間群島,再對照自己的馬祖印象,去找回在邊境上的巨大而簡單的奇異感受。其實,每一個時期的我也都是一座不同的島。過去,現在,未來,三種時間之島延續在體內,發展、結構成一個複雜的自我體系。
  昨日與明日在自我之島緊密地交會。
  而剛剛發生、又剎那消滅的現在,則是體現那交會最最神奇的一次性存有。
  那麼我自身也是群島了,不是嗎?
  是啊,從他們的群島到我的群島,多麼美好的機遇,多麼匪夷所思的轉譯。
  有關女神之島,我計畫今年將有第三次的到訪。這一次再不為誰,不為其他的什麼,不為戀人,也不為詩和即興裝飾,這一次只為我自己。我要像一首詩一樣的流轉、抵達那兒,並在唇齒之間,親密地、多情地呼喚她:馬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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