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城〉花蓮文學獎得獎專輯.jpg  
  「對於你這樣一個不偏好旅行,總以為世界就在你的腦中,總以為只要眼睛細細地張開、攫捉眼前的事物就能夠在跳入另一種生活的人來說,離開、脫逃,實在是無意義的啊。
  你總習慣這麼說:生活的本身就是異境。
  如果願意觀察一株植物,一隻鳥,一個街上大哭的小孩,如果是好奇的,是不斷認識事物與世界的,旅行就已經發生。你不明白何必外求。旅行就在周遭。那些別人需要大費周章、舟車勞頓、冒著空難等各種危險方能尋獲的所謂新經驗、新體驗,你經常疑惑地說,真的有必要嗎?那些新,難道不是預設自己到了外地,所以擦亮眼睛,讓體內沉睡的觀察與思考的能力復甦的結果?難道爬不一樣稱謂的山、看不同名字的海,就真會有什麼絕對性、壓倒性的差異嗎?
  你說,有什麼東西是在原來的地方不能察覺的?珍惜現有的資源?樂於探索世界?理解目前島國生活其實是幸福的?更超越的精神修為?另一種文化教養?別的,跟此地背道而馳的什麼?這些真的一定要離開才能看見嗎?
  你不以為然。旅行於你,比較接近一種迷思的概念。旅行,似乎在於成為異鄉人,成為他方的生活裡的一員,從而理解到自身與原點的意義。但對你來說,除非定居在當地,否則所見一切仍是浮光掠影、隻鱗片甲的印象表面而已。更不用談那種鬧耍式的、不停趕景點、拍照再拍照的旅遊了。你一再強調,旅行的意義之核,當在於認識。而認識這兩個字啊,是最最不能不談廣度與深度的了。
  生活不在他方。他方的生活是某種想像中的典型幻覺。你說,可以在任何他方得到的體驗,都可以在島國生活裡獲取。不能在生活之中重複認識、一再累積的經驗,都只是煙火性質的奇想罷了,與生活無關。
  是的,於你,生活只在我方。
  或許你以異鄉人的姿勢活在你城,自得其樂,哪裡都不去,係因你始終對所在地保持著無止境的觀照,從不把事物視為理所當然。你老覺得周遭的一切都隱藏著更真實的什麼。故而,旅行確實在生活底。
  再說了,你的行旅總是從書籍開始。如果他方始終是他方,他城無以成為我城的話,那麼,閱讀就足夠具有細節地型塑成一個意義富饒的想像,使無可抵達之地,近在足下。
  是啊,在詞語的世界旅行,無疑是認識世界最好的方法。
  你在日常裡興味盎然地閱讀生活。同時,你在書籍的閱讀裡和那些龐大的文本們組成了一個密不可分的共同世界。你就在它們所敘述的裡面。不在外面。或說,在閱讀裡,體驗是裡外合一的。
  譬如說吧,在島國的東方:花蓮。
  花蓮幾乎等同於詩人與詩集的複合體。
  你說,在那裡有太平洋詩歌節,有楊牧、陳義芝、陳黎、林豐明、阿流、陳克華、葉日松等等詩人。他們一起都活在詩的共和國,以神祇之姿。甚至還有一條濟慈路。這在一向以政治人物命名的島國系統,是多麼意外、難得的事。
  那裡,是詩的王國,連路名都有著一種把名字寫在水面上的詩意。
  在你的印象,花蓮處在一邊緣的位置。而詩原本就是很邊緣。因為邊緣才容許一原生、原聲的持續存在與演繹。在邊緣之中,事物將會抵抗主流,以自身特質發衍獨特的型態、內蘊,不至於被快速、便利、單一化、片面的時代浪潮淹沒。
  花蓮之美,就在於邊緣,就在以璀璨的詩建造了可身心安頓的住人場域。
  你說:花蓮是一座發明了光線與海浪的如詩之城。
  而花蓮也一直是你的他城。他者之城。你幾乎不曾到訪的,居住著遠方的他者的,一處綻放著上帝後花園般的神祕、美麗之地。它有時也會給你一種鄉愁,一種被擦亮的昨日在腦海中靜靜發光一般的鄉愁。
  而這個他應當是個複數。他者們,詩人之群。是的,花蓮自然是詩人之城。」

  但我總覺得實際上的體驗,還是跟想像是不一樣的。當然了,想像是一切。我們所能感知的,都來自腦海。這一點我沒有打算與你辯駁。但世界,人所在的世界,眾數的,群的世界,到底是跟以個體意志所開展、建構的世界有所不同吧。
  我明白你是反旅行的。而旅遊並不在你的考慮範圍內。我也懂得你始終保持著目光創造世界的清晰辨識。但我是個需要實地觸摸、呼吸和感受的人。我無法單純地憑藉想像就認定自己已去至一陌生之境。你能明白的,對嗎?
  故此,我不得不坐上每日班次有限的台鐵太魯閣列車到花蓮去一趟。我想要以視聽嗅味觸以己身,直接地承受那座城市的,存在的重量。我想知道那裡的空氣、陽光和水,和我城的區別、差異。但我並不為什麼而去。我只是想到那裡去,到你說的如詩之城去親眼看看。不過如此。無特別目的。我幾乎是帶著一股漫遊在詩中的情懷,往花蓮前進。
  在兩個鐘頭多、蛇行於大地的路上,我翻讀著《我/城》。這到底是巧合,或者是有意識的選擇了,我很難說個明白。和你不同。我總是處於一種微妙的朦朧底。很多事情,我無以翔實地界定、劃分。我被霧深深地覆裹著。
  而陳黎寫著:
  「她說我喜歡用腳書寫
   鍵入。踐踏我,用你
   拖鞋劈啪的音步
   穿越我身體中空處
   像穿越林間雪地
   或一頁白紙
   我的愛是觸覺的(踐踏
   再踐踏)並且是
   (啊大力,大聲
   一點)聽覺的」
  我以為他寫的恰恰是我在那趟行旅中,一種狐狸移動性質般的,感官在最細微處開放與深刻化的,神奇感受。像是他正問著:你聽見了嗎?有觸摸到了嗎?尤其是在沿途綿延不絕、山與海的風光的包圍下,抵達了花蓮以後──
  那一日,花蓮的日頭狂野,陽光像液體,潑在眼前,染亮了一切。但不熱。風徐徐地在我的肌膚上歌唱。我走出車站,眼前一切都變得開闊,天好像更高了點,視野的景深似乎也比在我城時更遠。而平素在眼球裡形成噪音景致的繽紛色彩呢,在此亦識相地退離了。我到右邊的服務中心詢問後,慢慢穿過站前偌大的停車廣場,到另一邊的公車處,看著稀疏的班次,隨意選了一班,付費,拿了一張小小的油印票卷,看著路邊閒閒停靠的幾輛公車──
  我忽然就明白了,都會如附骨之蛆、隨我行動的文明速度,已然趨於緩和。
  坐上公車,只有三名乘客,我開始在搖搖擺擺之中,像是在浪裡幽幽滑前的船隻,穿梭於曲折如蛇的馬路,到處都是麻糬的黃色招牌,好像每一條街上都有,那像是一種招手哩,而後我感覺自己睡著了,在潮水的深情款款裡……等到有人在叫喚,我醒來以後,才發現自己在車站前。原車來回。司機大哥什麼都沒說,只是指了一指。我也就下了車。
  這裡是靜靜的生活的實踐。
  我感到緩慢而深沉的詩意在我周邊輕盈飄舞。我正在以身體和足跡在花蓮書寫。你懂嗎?你的閱讀終究只停留文本底。但讀詩和寫詩,不一定是反生活的。縱使它帶著這方面的意圖,也終究該以進入生活為根本條件,不是嗎?
  而詩與時間同在──詩就是時間的體現吧。
  談花蓮最早之名的一首詩,〈里奧特愛魯․一五00〉,讓我為你朗讀吧:
  「……我的舌頭吞噬一切想像
   與現實,本土色彩與異國情調
   我是從未被證實、確定的黃金之河
   在口傳的唾液裡流動,里奧特愛魯
   以嘵嘵的長舌築成的潮濕彎曲
   橫向的巴別之塔:因虛構
   而強大,因誤讀而真」
  陳黎的詩似乎在另外一種層次底折疊了你和我態度的迥異,不是嗎?
  花蓮是一首詩吧。一首已經完成的詩。它在自己的格律與型態中秘密地旋轉。它並不需要多餘的工程與開發來促成進化。它本身會在悠長的時光之中完成它自身的變異與演化史。
  而我想到另外一段文字:「是詩首先令棲居成為棲居。……創作就是一種建造。……詩建造棲居的本性。詩與棲居不但不互相排斥,反而互相歸屬,互相呼喊。……詩意是人類棲居的基本能力。」
  花蓮經驗啊,正是棲居於詩意的能力,換言之,即是詩的經驗。
  而自我、他者與城市呢,到頭來並非對抗的,而或許是融入的,處在某種對位的性質。我期盼下一次你跟我來,以身體接應那裡的時光流速。如此,才能完成我們的棲居:如詩,在世界之中。
  是了,這是我們可能的棲居。希望你願意與我同來。我殷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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