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飛甲》票根.jpg 
  致徐克

  你始終是我很喜歡的香港導演之一。但《七劍》(這則是我認為最好的武俠電影前五名)以後,我卻很難對你有更進一步或持續的喜愛。在《通天神探狄仁傑》吃力不討好的大格局以後,你轉回到你最擅長的江湖敘事,回到當年的龍門客棧,將《新龍門客棧》的故事再延續下去,也就是說活下來的黑店老闆娘凌雁秋跟俠客趙懷安的後續發展,林青霞的角色已死就不管了,原來的張曼玉和梁家輝也換成周迅、李連杰。這樣的事當年在《笑傲江湖》和《笑傲江湖Ⅱ東方不敗》也發生過,倒也用不著意外。
  只是,我首先就要不滿《龍門飛甲》的人物設定。在張曼玉的詮釋裡,凌雁秋是個野極了、貓一般的女子,怎麼一轉眼來到周迅的身上卻轉移為女扮男裝的儒生形象,恰恰等同於林青霞在《新龍門客棧》的模樣,而你最近喜歡合作的桂綸鎂則幾乎是當年的張曼玉,野蠻得無比活潑(桂綸鎂的詮釋真是可愛),這轉變莫非你打算用以交代因凌雁秋對趙懷安一往情深,所以個性大變,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趙懷安心中死去、無可取代的玉人?如果是,那我只能說你做得太過頭了,而顯得造作、刻意。至於以刺客般的李連杰取代抑忿、被苦難磨損的梁家輝,也是不怎麼讓人信服。
  或者你要從自己電影裡的既有典型裡抽取新的元素,但那些人物的精神卻都破舊得可以了。有一個死人(她留下的笛子是象徵)卡在凌雁秋與趙懷安之間,於是他們即便互有情愫,也只能互不相見。但偏偏在那麼拘謹、故作悲傷的表演裡,你讓他們說著一些江湖感慨與台詞,不管是趙懷安在凌雁秋昏迷時說的,或者凌雁秋在趙懷安人事不醒說的什麼生死無須掛慮,等等,都意圖透露出灑脫的氣味,但聽在我的耳裡,總充滿虛幻感,那些欲拒還迎,實在好笑。當年任我行的一句「有人,就有江湖」,多麼乾脆有力,哪裡像《龍門飛甲》囉哩巴唆個沒完的姿態造作啊。
  灑脫,一直是你的電影語言理最特別的味道。但這一次卻是搞砸了。
  其實你大可另起爐灶,不一定非得延續《新龍門客棧》不可,而可惜了《龍門飛甲》一心要借舊屍還魂,在多處硬要接軌說明,顯得多餘、僵硬,一點都不有趣的。而且更讓我無力的是,那頭尾寫著龍門飛甲的碑文的伏筆就只是黃金之城,這是好萊塢性質的典型冒險想像,你借以與武俠類型作結合,包括那立體感的龍捲風中大戰(此旋風中的對決,做得極極誇張豪壯),原也是一種開拓的意思,我似乎應該欣賞,但你從一個宦官弄權的悲憤敘事陡然急轉而下,牽扯到大寶藏的挖掘(而且幾乎所有的寶藏之旅到頭來只能得到一個空字,果然你也沒例外啊),最後還來了個臥底的大爆點,讓那個原來抑鬱、忿怒的氛圍,立即土崩瓦解,成了一場兜轉瞎扯的雜燴,一如《通天神探狄仁傑》一般繁多而無勁道的結構。一旦你想說的事太多,就容易失焦,而不知伊於胡底。難道不是嗎?
  我個人認為,你用不著去呈述一些更大的什麼,那些大道理就免了吧,你沒辦法深沉,那就無須深沉了,或者別浪費你的精神在看似深沉但實際上卻只是庸俗而典型的觀點上,你可以大方一些,像《追殺比爾/Kill Bill》、《駭客任務:重裝上陣/The Matrix Reloaded》那樣,就乾脆全力經營武打技擊畫面,讓人享受一段好玩而暢快的時光也沒什麼不好啊,免得暴露你多方想欲最終只落得無味的下場。畢竟,對武之美學的調度,可是你的獨門工夫,也恰恰能印證你的灑脫個性,一如《笑傲江湖》那教我驚奇的神奇劍氣與舞蹈般的競技場面(整部電影飛來轉去的武打調度恰恰以影像鏡射、映諭了瀟灑的意涵)。
  說回《龍門飛甲》的武打吧,這大概是這部電影唯一賞心悅目的點。我向來認為最精彩的武必須與人物的性格、命運作結合,也就是說武是一種隱喻,而不是沒來由,毫無關係的亂殺一通。
  我常舉的、一般來說大家都知道的例子是:只有郭靖那麼笨跟老實的人才能把必須苦紮苦打的降龍十八掌練好,只有令狐沖那樣落拓無羈、一路病到底的個性才能使得好有法就有破、有破管它怎麼破的獨孤九劍,只有癡情得簡直沒道理的楊過才能黯然銷魂掌,只有三心二意一會兒是趙敏一會兒又倒向周芷若的張無忌才能搞定乾坤大挪移而且差點走火入魔;又說《臥虎藏龍》吧,李慕白跟青冥劍是儒、君子的雙重結合,端正,質樸,屢屢在把持中,君子爭與不爭,與玉嬌龍在竹林之戰(而且是踩彎了竹子哦,哦,陰莖,武俠裡無處不在的陰莖意象),或者是務實的俞秀蓮飛簷走壁起來當然也得給它助跑跟手腳並用,而不如李慕白般的輕飄飄,至於出身官宦之家的玉嬌龍,自然需用上貴氣中又帶點陰森的技法了;你的《七劍》在這方面十二萬分精彩啊,如強悍狂野的大師兄與銳利凶猛的游龍劍,如必須收斂、抑制大師兄殺機的二師兄跟他那把又醜又拙的劍等等的,都是以兵器以武技對人物的本身做了最好說明的鏡頭語言。
  《龍門飛甲》的動作調度,又輕靈又快速,再佐以3D的立體感,將劍(斷劍)和暗器的特性發揮得極好啊,那些夢境一般的殺戮,教我興奮了兩小時,是不用說了,隱喻的部分,像是蜘蛛一樣編織金蠶絲如結網的素慧蓉恰是設局的反派臥底,是我認為此一文本最清晰的武術與人合一的指認,其他的都還可以,但難免有點前後不連貫或含糊:比如凌雁秋在《新龍門客棧》因為是黑店老闆娘所以用起武器來簡直像是在剁肉,又快又密,但來到《龍門飛甲》變成了另一個樣子卻還是在尾聲以同樣的這招結果了雨化田,就難免讓我感冒;或者雨化田我稱之為斷劍術(以一把劍撥動已折斷在空中飛翔的一小截劍)的招術,莫非你是想要強調他是沒了陰莖、卻又能弄權的宦官(所以陰莖在空中飛啊飛的),這有點牽強,但不妨把它當作你這個人對男性陰莖的迷戀與想像的嘲笑,倒也是可以的,但他在片頭時使用的隔山打牛震動奇技,卻驚鴻一現,後來居然沒有再使出來,真是讓我覺得夠了,總不會你要和我強辯他斷劍當暗器使就算是吧;而趙懷安原意圖以雙劍鎖死雨化田的斷劍術失敗後,改以鐵鍊應付斷劍(此前則有他在客棧挑選鐵鍊的畫面),我以為是極好的招與破招的呈現,但既然用上了鐵鍊,是不是能夠更強化鍊結的象徵,比如說以鐵鍊安排一小段影像,以表現趙懷安與凌雁秋想依偎又斥離的纏結關係?
  我這麼想,真正的武俠人導演如你練了幾十年的電影工夫,若更專注地處理武與人其實十分繁複、豐饒的場域,或者製造出《新蜀山劍俠》、《武狀元黃飛鴻》、《笑傲江湖》、《七劍》的你,將讓武俠又回到盛世,回到更多的可能性,你說呢?

                      默
                       寫於100,12,28


──100/12/25,下午四點十五分,《龍門飛甲》,京站威秀影城。與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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