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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前往你》.jpg   

  5-1-0

  你的光線除了在自身的深處,還有一半在南方,在夢媧的體內。同樣的,夢媧的光線也寄放相當的數量在你這裡──這裡和那裡,兩個城市的連結,兩種心靈的交通、漫遊。於是,你們必須見面、交換和進行撞擊。你們的力量來自彼此,你們持續地傾聽、凝視。透過身體、所有的語詞和詩,你們發明一個微宗教:你們既是互相的羔羊,也是對方的救主。毫無疑義的,你們的靈魂因此盛大起來。

 

  5-1-0-1

  你們因為相遇而活著──在島國──在任何斷裂之處──也就都有著接應與回饋──身為戀人與戀人──你們在不同的城市──也還有共同的生活──軌道沒有終結──速度──總是往對方行駛而去──今天──你們一起在南方──一起實踐潮濕而高熱的詩意──一起飛行──一起化作巨大的燃燒──一起誕生強壯的海洋──一起深刻抵達最高點──一起靜──一起吟唱宇宙詩篇──一起維修和調校思慕的方向──你們一起──一起由於對方存在而活著──一起持續地努力地活著──為了生命的美麗──你們活著……

 

  5-1

  詩人在〈九月〉這首詩的第一節,在它的第一段,她劈頭便給了一次爆炸:「是誰發明了/傾斜的屋頂是誰/發明了佛陀」,此後還問及誰發明田園、笛子──關於發明,你得先說一件事,在你有限的閱讀經驗裡,沒有人比她用得更好,對你來說,她發明了「發明」這個詞彙,使它的輪廓、形狀和定義都更為鮮明而精確,「發明」屬於她,你讀到她所寫的發明以降,你在任何地方寫下的發明兩個字都必必然要指回她──發明了佛陀,詩人的心智胸懷之大,教人感到離奇,當然你會這麼想:任何神祇都來自於人的發明,祂們存活在人心,而覺悟者佛陀也許不那麼偏向神祇,但佛陀被發明一事或許可以視為後來人的一種持續了千年之久的再發明,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自己專屬的佛陀形貌的產生,因此你願意這麼理解此處的發明,除了事物的源頭以外,還包含著更深而現實的,此時的風景。第二段,「一些字詞在光線裏/重新誕生我們」,不是我們誕生字詞,而是在光線裡的字詞誕生我們,且是「重新」,二度、重來、再現,怎麼想都具備宇宙或創世紀般強壯詩意,然後牙牙學語的過程就像在屋頂溜上溜下,還被說是創意無限呢,緊接著「……天空/和大海都在不遠處且/時時來到我們身旁」,時時來到太神奇了,不但有視覺性的巨大包含,更有一種存在本位的召喚與呼應。第三段則是「把它們的名字寫在紙上/握在手心/它們發出光芒」,它們是指天空與大海的話,這樣的光芒就有了靈性上的大圓滿。第四段則回到原先的主題:「是誰發明那光/換一個詞/不行嗎」,在屋頂、佛陀、田園、笛子等等古老之物以後,詩人問誰發明那道光,是天空與大海嗎,是光線誕生光線嗎,而如果置換另一個詞語又如何?但又有什麼能夠取代光?

 

  5-1-1

  你不知道正在進行的法律是誰發明的,你不知道為什麼它能夠通過且支持它的議員們又怎麼能夠繼續當選,你不知道現在的自由還有多少人願意堅持與奮戰,你不知道價值的意義除了肯定人站在世間的美好位置以外還能有什麼足以凌駕其上,你不知道為什麼當有些人不想迎合所謂整體利益(但其實只是跟金錢有關)時便會遭受凌虐與污辱,你不知道何以有人不想賣棲身之所賺錢就要變得無家可歸,你不知道哪裡有王土哪裡有國法,你不知道保衛自己的家園居然是一種罪,你不知道在你和夢媧看《飢餓遊戲》電影那天以後原來臺北這座城市和發生利東街天星碼頭等等只因官方劃定重建就奇幻地使該地居民變成強佔官地而被迫遷離或拆解歷史建築事件的香港一樣已經開始玩起大規模的飢餓遊戲,你不知道控制與壓迫的末日啟示錄降臨了,你不知道董啟章說的「阿倫特感到擔憂的是,在現代社會中製造者的角色已經被勞動者所取代,持久的製造者被即棄的消費品淘汰,人類逐漸失去了他賴以安居和互動的世界。在現代經濟理論和實踐的主導下,勞動從生物層面上的存活,躍升為現代社會的總體行為模式,也即是生產和消費的循環。這導致生活的異化和疏離,存在的孤獨感和無意義。在這樣的條件下,行動的空間也大為萎縮,但行動的可能性卻變得彌足珍貴。行動的特徵是短暫的,易逝的,不留下持久的事物,而且結果充滿變數,難以預測。但阿倫特認為,行動也同時標示著人的創始能力。行動意味著新的開始和開展,因此行動和誕生(nativity)連在一起。也即是說,沒有行動就如同死亡。這就是阿倫特看重行動和政治空間重建的原因。」還有沒有可能,你不知道往後在外人看來有自由選擇意志的臺北這座城市還能不能在舌尖唇音裡擁有光芒,你不知道人還值不值得重新誕生在世界去體驗這些無力與悲傷,你不知道,是的,你又愚鈍又無知──只因為你知道你正被那些數字遊戲和潛藏在後面連靈魂都要販售的價值系統切割成為了一個可恥的人。

 

  5-2

  在一節裡,詩人從一個畫出的一個煙斗不是煙斗開始論據,接著「我寫了一個方塊字/是我和字詞靠得太緊了嗎」,不是靠得太近,而是太緊,似乎那種聯繫是極強、極強的,第三段提及經典說上帝以自己形象造人,下一段是伏羲在郊野素描且簡化又簡化,寫下第一個象形字,「因為那個字我的臉/回到幼年變成/另一件物品」,只有臉回到幼年,且變成物品,詩人在此彰顯了字(創始)的魔力與逆轉,也順沿著1的換一個詞不行嗎的神妙置換,再來她寫世界顛倒而後恢復狀態,虛設軌道變成地面,早上九點可以是中午,半夜三點則是黎明,「此時天空到了九月/九月到了太陽/就想到發明」,發明這個關鍵詞出現了,天空、九月、太陽化身為人物,彼此出發並抵達,發明亦即誕生,詩人又寫「發明是一件痛快的事/把字詞當做敵人和敵人/角力又和好又角力/不也這樣過著一生」,你在這一段讀到連結的建構予拆除,像是軌道,像是字詞,都在創造與延展之中,但同時那是顛倒與角力的過程,也又是和好與恢復狀態的回轉,如此循環不休一生也就過了,居然也能詩人與靠得太緊的字詞們的自述了。

 

  5-2-1

  臭臉。這是不少人對你的印象,連你的父母都這麼說,但與其說是臭臉,不如說是他們不喜歡你那張冷漠堅硬沒有一點表情的臉。是了,你只是沒有表情而已。你好端端的,幹嘛沒事要在臉上露出表情,你喜歡你的臉是個安靜在光影裡、沒有語言與反應的物品,一張無臉(表情)之臉。你或許可以成為無臉人,一種瓷般的,只是鏡子般的臉,它反映的都是觀戰者自己的喜惡與心情而已。夢媧也不太有表情。你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真的就像是油畫裡移下來的古希臘羅馬女神(比如說雅典娜)或者卷軸裡的觀世音普薩移駕而出,她活生生降臨你面前,但冷淡到絕對客觀。彼時,你完全無法設想她會是你對愛情信仰的終極,你們會開展出後來的那些甜蜜而豐美、重複實現潮濕與熱的時光。你們私底下的表情當然很多,但靜下來時,就是兩張鏡子之臉,照射著彼此的思慕。你認為,臉是種裝置,表情是種流動的水,該晃動之際它自己就會晃動,無須有任何勉強。也許正因為這樣,所以你非常喜歡隱匿和686。他們是你所見過最誠實的人之一。他們連開書店做生意時,都無法不誠實。他們也有張沒有表情的臉。看起來很可愛的,一點都不諂媚。而且隱匿吐槽你(或他人)的時候也很有種單刀直入痛快的感覺。你看不出來他們有什麼理由在終日面對淡水河與觀音山的身心洗滌中,不靜止著一張臉,令得多餘的表情歸零,自在而活。還有俞萱,這個女孩(雖然她是你個人以為的寫詩之技藝的老師之一,也是那一批你最喜歡的中文詩人之一,但她還是個女孩,大概也會一直是個女孩下去)的臉始終是安靜的,安靜得銳利,但又奇怪的給了你她臉上正插著一堆玻璃碎片的想像。對了,貓也是。貓也通常是沒有表情,牠們想撒嬌的就撒嬌,不想的時候腿一蹬、屁股一翹,就滑遠了,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對人感到畏懼與嫌惡,牠們也會十成十地誠實表現,完全沒有客氣的必要,是啊,他們幹嘛要客氣,要講究禮儀?關於臉,你在想自己究竟知道多少?尤其是以臉書之名的內在之臉,那些爆發是真的爆發嗎?那些臉的聲音有沒有經過修飾?那些臉的形狀是不是傾斜過的彎曲過的表情呢?包括你正在寫的這些文字後頭藏著的那張你的臉,有沒有經過調整、校準?……臉既是公共的標記,又承載私人隱密的心思。而你知道有些臉,特別是夢媧的臉,總是在那兒,願意被你認真持久地翻閱,你的臉於她來說亦復如此,這樣也就是幸福了。

 

  5-3

  詩人寫道:「從中原一路跑了數千年/依然神似中文的西夏/文字這一年在沙漠/被發現」。此節的第一行係詩人穿越、折疊時間的常備本事之所在,特別是你喜歡的。而發現,你以為便接近一種重新發明,且下一段又提到「破解的人」,破解兩個字正對位著發現、發明的語義。接著她又說破解的人經歷冷雪革命都老去了且又失聯,革命也是種再發明,一種重新出土的證據,然而,終究老化了,再強大的革命都可能變成需要被革命的對象。詩人在第三段又問誰發明了天空的藍,不是問天空誰發明,而是天空的藍,你覺得象徵意味十足,詩人且以括弧附註那是一道想像題。第四段非常威猛:「革命的悲劇性在於革命/本身並不存在/悲劇性」,革命的悲劇性在於革命本身並不存在悲劇性,這樣的句子就很有力量,一種巨大而深入的觀照。有關革命與悲劇性,革命正因為它本身沒有悲劇性而顯現了悲劇性。也就是說,如果革命的本身有著悲劇性,它就不存在悲劇性了。奇怪而有意義的辯證。但革命的本身的確就只是人發動的一連串集體行動,悲劇性從來與革命無關,有關的是人──悲劇性與人深深地締結。而在分行後,這個句子又更為強壯,同一句話似乎可以拆解成好幾種來讀,比如一行即是一個意義,那麼革命是有悲劇性的,因為它就是自己的悲劇性,而所謂本身並不存在,而悲劇性就是悲劇性,也可以一、二句讀成一個意義,第三行獨立,或者一行獨立,二、三行連結──這樣的辯證在第五段的「風被推動還是幡」又出現了,古老的寓意命題,究竟是風被推動了,還是幡被推動,意義的分歧又匯聚。第六段詩人說:「革命是字詞之間的/推擠效應」,在2的第二段有詩人自問是不是自己與字詞靠得太近,而來到3就變成字詞與字詞的推擠產生革命,書寫的未來或許由此而生吧?最後詩人說「成功者取去糖衣/壯烈犧牲者就躺在字裡面/像鳥爪在地上的最後/一搏」。是啊,革命成功者獲得糖衣,但也應該得到毒藥了吧。而烈士,比如切.格瓦拉就躺在字詞的深處,還猛猛的,召喚著後來者凝視、傾聽他的最後一搏──就在人們的心中。

 

  5-3-1

  你在想革命的可能性。比如在王家事件以後。或者比如你始終最關心的領域:武俠小說。你在想他們,那些上位者是不是想要要造成既定事實,讓人們習慣強硬的暴力策略,這此後他們便能在預測傷害的範圍內繼續推動他們掠奪他人土地以換取自身(連帶還有周邊一切預定利益者)的龐大利益?這應該是個導火線,但如果沒有火花濺起來,壓迫就是必然的了,反正也沒人在乎。或者這麼說,至少一般大眾的大多數都不在乎,甚至誤會都更是對全體有幫助的,將會使得各種工作、投資機會大增等等,於是他們便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運用各種暴力去進行他們的獵食,讓臺北變成跟大陸統治下的香港沒有兩樣的暴發戶城市,只有經濟價值至上,其他價值都要臣服其下,連苟延殘喘的空間也都沒有了。你在想,在一個巨大的工廠裡,如果有罐頭不願意當罐頭,那麼工廠是否容許它不當罐頭,離開生產線,離開貨物交易,離開體制,到另外一個角落去,成為不是罐頭的罐頭──至少是不願被交易的罐頭?這是一場遊戲。上位者一邊評估底層的人們不會有動作,不會有大型的社會運動,它只是屬於少數份子的抗議行動,一邊建立潛規則,形成制約與慣性,讓人民適應,反正只是一棟房子和一個忽然無家可歸的陌生家族,跟一般人著實無關──是的,他們依法行事,他們也隨時都能扔出更腥羶的議題讓禿鷹般的媒體轉向。革命這個詞語原來是實際行動,原來必須是打倒主宰階層的大作為,但到了如今的微小時代,也許革命的質業已轉變為更有自覺意識的公民運動。但前提是有夠多或夠有影響力的人站在正午的黑暗底下清醒地闖出陰影,讓光明回湧,維護個人意志有不被國家機器任意屠宰的自由──但這是有可能的嗎?而關於武俠,多年以前,你就在想武俠革命的事。在金庸堅固而強硬的五指大山下,武俠被限制住,它變成只能是那種模型,連古龍都要遺棄在角落,勉強還有一群真正的武俠人繼續召喚、凝視它(當然了,古龍的文本與其他如司馬翎、溫瑞安、黃易等等一樣,也都成為武俠的限制體)。有沒有可能武俠也發生推理偵探小說般的從古典推理轉向冷硬派犯罪小說的美國革命?武俠有沒有機會也革命?武俠能不能重新獲得自由,脫離固定的書寫形態,獲得再度遨翔的能量?對你來說,最切身的革命,都是為了自由,無論是人的自由,抑或武俠自由。但自由會不會像是黃碧雲說的「沒有人是真正自由的……只有忘懷和死亡裡面;存在經驗以外;人才能接近自由。但那與我們的存在,根本無關了。」這麼無可獲得?而你又這麼想:正因為自由太遙遠了,遙遠得人們尚且無法想像,於是追尋才會永不抵達,也永不結束。是這樣子的嗎。也許。

 

  5-4

  本詩的最後一節,詩人這樣起頭:「那些落葉多麼像伏羲/那年隨手灑下的──」,所以落葉與字也有了關係,天地間灑落的詞語,「秋天也用這種方式/(向泥土逼進)」,逼進,進入而不只是靠近,也就是秋天與落葉都要在土地生根,「那些值得保存的/那些是肉體/那些是──」,字也是肉體吧,「一定有更大的空間/互相偎著 互相變冷/或變熱」,空間如肉體一般彼此吸食著溫度與取暖,「此時可以談談/真相如果這裏/夠黑」,九月秋天,九月重陽,九月再生,你想,這是發明、象形字、恢復、和好、被發現、革命、泥土逼進等等字詞的研磨與探討,最後可以和詩人一起談談真相,如果夠黑──將會發覺黑暗就是另一種母體。

 

  5-4-1

  肉體是很難以自由的,在各方面都是,你總是在重複發現這個石室般的事實。更早以前的就不提了,單單說你前天感冒,夜間整個人高燒,無法入眠,呼吸灼熱,皮膚滾燙無比,明明睡意濃厚,但就是有個東西阻止你前進,一直把你拉回來身體,提醒你正在受難的現實,好不容易熬到隔天營業時間,像是三分之二靈魂都脫落了似的移動到診所,期間你頗有自己隨時都會睡著、從機車摔跌下來、為這個悲慘地球甚有良心地減少一名損耗資源者的感覺,但身體卻因為熱度逼迫你徘徊在睡、醒之間,你只是無藥可救的衰弱,隨時會當機,但又不至於關機,你遊走在那邊界上,你隔著一片玻璃跟醫生說話,一切都是模糊的,連聲音都是,但你聽得見頸子的血管在跳動,咚咚咚,相當大的音量,血液在那裡暴衝,你一直聽得到,然又更像耳鳴──你始終有為肉體服務的感覺,無論是飢餓、疾病,為了讓它運轉得好,你得努力讓這一具機械滿足,從食物到運動都是,你得好好地伺候它。而你在你的機器裡。而肉體是監牢。而你掙扎著寫字,一心一意的,但坐在電腦前,眼淚、鼻涕不停洩下,它要求罷工,它拒絕你此時的使用,它只想放縱在床肆上,流汗,昏睡,絕不醒來。你敲下了幾百字後,終於去躺著,之後醒來又寫了一千字武俠小說,再吃了一包藥,四肢無力地滾回床上,連和夢媧說話時,語詞都微弱得像是低聲在哭泣──此刻,你寫著這些字的同時,肌肉痠痛,喉嚨仍然有塊通紅的炭在那兒炙燒一般的痛著,鼻子如一堆廢棄物卡著似的塞住,你覺得冷,也覺得熱,而你仍然書寫,執行你的意志,並且明白或許因為肉體的不自由,才有可能的自由。這是自由最麻煩的地方,它總是在不自由的處境之中顯現。當然只是或許。不過你得繼續下去。你得繼續。否則你不會知道究竟什麼是寫字、什麼又是自由、什麼又是靈魂。你得繼續敲打著,讓疼痛的十指在繼續在鍵盤上艱難地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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