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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AG1194   

  71

 

〈雲朵〉

         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詩

                 陳黎.張芬齡/譯

 

要描寫雲朵

動作得十分快速──

轉瞬間

它們就幻化成別的東西。

 

它們的特質:

形狀,色澤,姿態,結構

絕不重複。

沒有記憶的包袱,

它們優遊於事實之上。

 

它們怎麼可能見證任何事情──

一遇到事情,便潰向四方。

 

和雲朵相比,

生活牢固多了,

經久不變,近乎永恆。

 

在雲朵旁,

即便石頭也像我們的兄弟,

可以讓我們依靠,

而雲朵只是輕浮的遠房表親。

 

讓想存活的人存活,

而後死去,一個接一個,

雲朵對這事,

一點也

不覺得奇怪。

 

在你的整個生活以及

我,尚未完的,生活之上,

它們壯麗地遊行過。

 

牠們沒有義務陪我們死去。

它們飄動時,也不一定要人看見。

 

 

沈眠讀詩:《辛波絲卡詩集》(寶瓶)。這個集子裡幾乎每一首詩我都喜歡,也都可以選出來放在這裡讀,它和《辛波絲卡詩選》(桂冠)為同版本,只是多了輯八,亦即Szymborska 在2002年出版的詩集《瞬間》的詩選收錄。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再讀完Szymborska,更確認了她毫無疑問的和Emily Dickinson、Paul Celan一樣是非中文詩人裡我最喜歡的那一群。我想Szymborska應該用不著多介紹,她的迷人有著巨大的普遍性,即使完全不讀現代詩的人,也能夠輕易地理解(但能不能透徹地讀懂又是另外一回事)。而她深刻但進入各種細部的觀照與思維,尤其讓我驚艷,彷彿禪一樣的哲思,泉水一樣的清澈,入口味覺豐美靜好。她擁抱著一種客觀公正的全面視聽,在生活各種平淡而細微的部分,為我們提示和揭發事物的更深之處。這一首〈雲朵〉的結尾我想起Milan Kundrea描述過的一個概念,在無人的世界裡世界自行在那裡圓滿存在的風景是多麼的美啊。我想Szymborska的詩最可貴的地方是穿越了人類整體命運與生存樣貌的,巨大的詩意。她並非只是站在人的位置,她是輕盈於天地,以謙遜而神奇的俯瞰,毫不保留但又極為深沉地寫出人類以外的種種存在,讓我們認識自身的傲慢與可恥。而作為一個詩人,Szymborska是直接經過上帝的思索之絕對高度的一首詩吧。

 

 

  72

 

〈完成〉

      廖啟余

 

寂靜就是樂器

當雷雨取消所有的樂器

樹樁蓄滿激昂的水銀

 

我能寫什麼詩呢?

我有何才華

配得上初初寫詩那些人

的勇敢?我多讀書。

讓閱讀的美德

把一本本書變成這一本書:

靜態的均衡也不過技巧

紀律不殘忍我不想要

經典裡求存得謙遜

又狡獪──我不畏策杖而行

我全部的詩藝就是衰老

 

仍有新的樂器

抵達了鐘樓,是寂寞的雨

在高處預備赫赫的黃金

 

 

沈眠讀詩:《解蔽》。後來我很喜歡看起來短少但卻無比豐滿的詩集,譬如郭品潔的《我相信許美靜》、王志元的《葬禮》,《解蔽》也是,收錄的詩不多,只有四十四首,但讀起來就是俐落鋒銳,幾乎沒有贅肉(依個人品味,還是有幾首讀不出味道來,總覺得不放到詩集裡也沒關係)。其中有些短詩讀起來很孫維民,精工雕刻,一點閃失也不容許,嚴厲得讓我覺得美好萬分。此文本的印刷形式頗為有趣,分兩輯「黑鐵」與「白銀」交錯行進,「黑鐵」是黑底白字,「白銀」則是白底黑字──如此印製在我的閱讀經驗裡只看過林禹瑄收錄於《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的《寫給鋼琴》系列這麼做,不過林禹瑄是一黑一白的運轉,廖啟余則不那麼對稱,三、四首黑鐵詩後頭跟著五、六首的白銀詩,直到最後的部分,黑鐵詩又另有五首,最後才是一黑詩、一白詩的結構,兩者有細微不同。對照詩集名稱,內容的黑白設計也有解除遮蔽(黑夜蒙蔽,白日剝除之,或者相反)的意味,同時亦對古經典的性善、性惡之說略有指涉吧。選在這裡的詩,總不喜歡那麼正確,最好能找到詩人容易被輕忽掉的詩,但在〈完成〉、〈思想犯〉、〈溫柔〉、〈題大衛像〉、〈暮夏X初秋〉、〈遠遊〉、〈法蘭克福,一九三三〉多首我喜歡的詩裡遛來遛去以後,居然還是挑了〈完成〉,沒辦法,主要是這首詩裡經由前人的完成而完成的概念(所以現代的完成從來只是舊的完成物的新開發),委實太對我的脾胃(我向來認為自己是個偷師者,而書寫即暗中偷竊那些偉大寫字人的技藝),其中一句「我全部的詩藝就是衰老」不但總結了詩藝必然重疊詩的書寫歷史的事實,也接回詩集第一首〈提筆〉(此詩名提筆,但各段卻不斷地以「今日擱筆」為開頭)的最後一句「誰不是自己死的大師?」,巧妙而深沉,讓我很難不選它,何況廖啟余在此詩末段來了一記回馬槍,「仍有新的樂器」可用,取消的也能復還,抵達依舊會發生,他是驕傲的(他寫著在高處的寂寞),相信即使是衰老的詩藝也能擁有赫赫的黃金,其寫詩的猛烈意志可見一斑。

 

 

  73

 

〈透明鳥:28〉

        羅智成

 

但是美滿的結局

從不是物種演化的目的

 

麒麟的善良

鳳凰的高貴

鯨魚的溫柔

不曾挽救過自己

 

詩人的惋惜與憂傷

也從不曾挽回

任一個美好的文明

 

 

沈眠讀詩:《透明鳥》。說到羅智成,其《寶寶之書》、《光之書》、《擲地有聲書》,《黑色鑲金》、《傾斜之書》等等,都是經常翻讀的詩集,他飽含穿透性的思慮,總有哲人在洞天觀火的意味,彷若他寫下的是一種詩哲學。《寶寶之書》的影響相當大,後來的《毛毛之書》、《那些我們名之為鋼琴的》或者《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都可見得那種短詩連作的發表格式,連羅智成也流連忘返地屢屢使用之,包含這一次的《透明鳥》也是。此詩集與其說分成兩個輯,不如說是有兩首長詩,前者為〈透明鳥〉(50首/節),後者是〈寂靜布拉格〉(72首/節)──我在想,如果乾脆地分成兩本少詩集(形式輕薄、經過嚴厲精選,維持在極少的數量),我會更喜歡吧。羅智成對孤獨與文明的開發,始終很有一套,也是最吸引我的部分,他所探測的是邊界不僅僅是個體與其他個體的界限,更是自我在人類集體、整體龐大作用下的深邃與孤寂:「有時/孤獨就是一種視野吧?」、「孤獨一直是我的嚮導/它在沿途留下許多記號/我緊緊跟隨它/相信它比自己/更能堅持我自己的真相」、「孤獨是我和/陌生難解的事物/變得十分親密/因為我也是其中之一」……今次的〈透明鳥〉透過一隻籠中看不見只能聽見牠歌唱、卻正在消失的透明鳥,闡釋詩與隱喻的難以捉摸與必要,而〈寂靜布拉格〉則是一種異常冷僻、寒清的城市與心靈寫真──透明與寂靜的相似感、一致性,亦顯示出羅智成的關注,始終都是孤獨(詩人的本質、詩人之心)的變體,同時也是神祕主義式的,站在一定高度所觀照的世間,一種幾乎不對現實俗物進行指涉的超凡心胸。這裡選的〈28〉是我最喜歡的一首/節,以物種演化全面涵蓋生命論,進而宣告拯救的難以獲得,以及詩人的無力感,並暴露了文明的破壞性與持續衰弱的最終困局──這大概就是透明鳥的鳴囀之聲吧。

 

 

  74

 

〈我願我的死亡是在花蓮的冬季〉

                陳克華

 

那時,就是一個東海岸的冷天

我貯存了足夠的睡意

夠安眠到下一個世紀,人類已經消失,再醒來──

但那時

醒不醒來 該已無所謂了罷──

 

我翻身時順手拉了拉雲層的被子

夢見了雲層下綿延不絕的季風

我被反覆梳理的髮

被吹走的五官

和額頭遺留的一大片冰涼──我反覆的夢

 

和花蓮冬天的土壤同樣冰冷

我的身體,躺下,彷彿早已習慣這床鋪的體溫

日後床單上長滿野草或是稻穗

我也已不再在乎

 

因為我埋下的是自己,而不是一顆種子

我無法許諾任何未來的青蔥或者繁茂

但冬日的風會是確定的

冰涼的泥土的被褥 與被褥下豐沛的冬雨

會是確定的

 

而我就要如此永遠睡去

彷彿吃過暖和溫飽的最後一餐

並和親愛或親密過的人──握別──

像臨睡前對白晝的祕密回憶:

 

陽光稀薄的街道行人寥落的白晝

花蓮的冬日,我僅有的童年和少年

我獨自走在乾涸的石礫河床想像可能的福地

突然明白:

 

我將要如何像像花蓮的冬日一般乾燥地死去……

而海潮與鵝卵石灘是不變的

浪在礁石間打起如霧氣般的浪也永不消失

但寄生蟹和海蟑螂確已不見

黑鵝卵與白鵝卵也已不見

 

而我也已不見,但

並沒有一個人在意一個

永遠不會再出現的花蓮人,沒有一個花蓮在意

這就是時間

和記憶最合作無間的演出罷

 

在沒有了白燈塔的海邊 像一株被隨意栽種

終究沒有活成的行道樹般 啞然,凝視

這沉著進行的失去

這無比大規模進行著的遺忘

在被季風與雨水重重包圍的冬季的花蓮

 

我知道了我將是如何死去的

(我知道了我們將是如何死去的)

連同我為這寒冷季風所刺出的眼淚

連同我對花蓮的所有記憶

連同我的

 

並不在意。

 

 

沈眠讀詩:《啊大,啊大,啊大美國》。首先我總覺得這部詩集名更可以是《啊大,啊大,啊大台灣》。裡頭充斥著對台灣意識(那些浮濫的人人競相喊著我愛台灣但實際上究竟愛是不愛無人知曉的意識型態之操作搬演)的沖天怨氣,不過反正台灣多麼熱愛遵從於美國的那一套文化文明標準,所以是大美國也沒什麼不好,何況台灣正是一個美麗島美麗之國,不是嗎?總之,這真的是一本充滿了憤怒和怨氣的詩集。我不由得又要想起唐捐的《金臂勾》(我愈來愈覺得這是一本真正重要、具備大魄力的詩集,簡直把自己當成一種炸藥,要讓幾千年的文學典雅風景好好地大爆炸一次),唐捐是肉體暴力派,是格鬥技一般的展示,他有〈出賽曲〉、〈因為瘋的緣故〉、〈我國〉、〈三台電腦和金也們的主人〉、〈聲無哀樂論〉等等,而陳克華則有滿天遍野漫漶灑落的咒語,譬如〈隔壁馬桶神〉、〈一個美麗的正確〉、〈我的祖國〉、〈台灣風景──寫給二十一世紀的陳映真〉、〈髒話製造機使用手冊〉等等,他們倆都是屎尿齊飛體液橫流,具現醜而骯髒的詩學。但唐捐武鬥,而陳克華文攻(──的的確確合起來就會是一場詩的文化大革命),兩位詩人百無禁忌,詞語吞吐間都是妖氣騷亂,教人不知道是在讀詩還是在唸咒──然在這樣一個光怪陸離、綜藝化侵蝕、妖孽橫生當道的島嶼上誰都想要疾疾如律令一番的吧!這本詩集我很喜歡的有三首,〈我們已在黑暗之中進化太久……〉,一首〈不明不白〉,另一首則是這裡選的〈我願我的死亡是在花蓮的冬季〉。第一首揭開被黑暗馴養壯大之我們的真相。第二首在明白不明白、知道不知道的糾成一團後,「但是我們就相遇了/相愛了//(一如地球上其他人類)//在不明不白裡」,真的是有夠不明不白。而第三首的自剖與陰慘,與花蓮冬日風景結合的靈魂巨大演繹,則是其詩藝本事之所在,且有著這本詩集少見的沉靜(相較其他詩而言),也是對故鄉進行強烈切割的叛逆之作,詩人簡直就像是一團冷火似的,焚燒卻又鋒利著,第八段的「而我也已不見,但/並沒有一個人在意一個/永遠不會再出現的花蓮人,沒有一個花蓮在意/這就是時間/和記憶最合作無間的演出罷」,有一種徹底的冷的滋味(我腦中莫名地浮現那頭孤狼齊秦的〈大約在冬季〉旋律),而他自言的並不在意,卻是最大的在意。這大概是如他這樣一個決意雙腳飄離地面很久之人、處在悲哀極限、不得不如此的無根處境吧。

 

 

  75

 

〈讀我的感官〉

         櫺曦

 

我哀求著

讓他們都進來

進到那些輕蔑的視線

角度,忽明忽暗

似乎讓自己從無比暗處

走出幾處斑駁

許久的影

 

不曾訝異過我的

表情夾帶許多

偷渡過海,大剌剌地

過於自信的氛圍

氤氳而生不只幾許裊裊

煙霧撩起一隻水鳥

輕掠我

過於抵抗的感官

 

我與我們 寂寞嗎?

影子輕推著那片

缺失的背影,在城市

光影交相錯綜

時間依序疊起一圈

預備離開的數字幾乎

空白了自己

 

也不曾想像

如此輾轉得碰觸

一度敏感過頭的猶疑

他們像極了小孩

自由進出我及我憂傷的影子

只為消化那些執著的自滿

在這片人影底下

重新拉出另一個我

 

 

沈眠讀詩:《自體感官》。讀櫺曦的第一個感覺,讓我想到許久以前初閱李進文的《一枚西班牙錢幣的自助旅行》,意象擠壓、嚴密而讓人的腦袋無法呼吸,一個恍神,字句浮掠,比空氣更輕薄似的消逝……當然了,其實不是詩或詩集不好,而是那些詞語的容身之處太擁擠了,以致於我難以消化。後來李進文鬆開了,就有了現代詩經典《除了野薑花,沒人在家》的誕生。我想櫺曦應該也會漸漸地走上解開自己認真構造的結這條路吧,把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詞語操弄,那些教人興奮顫慄但卻又一無所得的巨大感官體驗摒除,留下真正值得述說、表現的價值體(好吧,其實我這會兒應該是在說自己的寫詩之路),而其證據在於這個集子裡最精彩的部分是那些短詩,譬如〈撰寫詩人內心生活的短句組詩系列〉、〈遐思〉、〈槍與玫瑰花〉等,都讓我喜歡、一再回味,雖然詞句微少,但每一則都具備豐饒之姿,我個人以為,這些櫺曦的「軟感官」寫法,比起此詩集裡大部分的「硬感官」書寫,實在優異太多了。但這裡卻選了〈讀我的感官〉,原因無他,此詩極可能是《自體感官》的精神核心(或起源),那些虛無虛幻的情感情緒不斷累積、衝擊,而最終換得「煙霧撩起一隻水鳥/輕掠我/過於抵抗的感官」的絕輕風景──讓沉重的、被束縛在肉身的感官,悉數升空,變化為獨立的自體,猶如一種刻意為之、從整體之中使局部釋放的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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