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前往你》.jpg   

  14-1

  〈Vermeer在Delft〉,畫家Johannes Vermeer,其故鄉為Delft。本節的第一段是:「敵人進來了/今天/從你的大門進來」,而且敵人來了就很難離開,早飯的時候說要去走走,且帶回甜辣醬、帆船和豆芽菜,而那個〔你〕的皮包有一列客人名單,請完客〔你〕就要生小孩,且「瑜珈練習繼續/經典朗讀繼續/明天素食繼續」,最後一段是:「敵人沒有減少/只是唱歌」,你想著敵人究竟是誰?敵人沒有減少只是唱歌,又是為了什麼而唱?敵人是一種現實的干擾?或者一種心魔?總之意圖對畫家進行破壞?所以,當〔你〕請完客後才要磨練式的繼續許多事物──包括生小孩般的畫出作品?而敵人與客人的關係是不是並不總是那麼相對的呢?你對繪畫藝術的認知相當不足,也不清楚這位荷蘭畫家的生平,或許詩人這些詩句指涉的地方都與之緊密干係吧。但撇除Vermeer不論,單就這首詩的意思來看,好像敵人不在外頭,而是在內部,就覺得頗為有意思了。

 

  14-1-1

  敵人沒有減少,只是唱歌──作為一個武俠人、強調對決概念的你,除了自己以外,仔細一想啊,卻是沒有敵人的。你有的是對手,那些人神般的偉大寫字人,在你腦中,一個個都是你的對手。你總是帶著敬畏之心,懷抱更大的燃燒,想要闖進、穿越他們的龐大靈魂與夢境。是的,對手很多,但沒有堪稱對手的敵人。似乎敵人在你來說只是立場不一樣而已,你並不認為敵人有存在的必要。當然了,這也就是代表,對你來說,朋友也沒有必要存在。你總這麼認為:喜愛朋友的人,必然也喜愛敵人,或者應該說喜愛製造敵人,否則如何區隔出敵友的親疏之分呢?若不去劃分,嘿這是我的朋友哦,而那些是我的敵人,我們涇渭分明,不去界定群體的不同,朋友的意義也就沒有那麼重要吧?因為那裡面有著某種歸屬感,類子宮的安全性。朋友,是經過敵人的概念而製造出來的。唯在你看來,無論朋友或敵人,都是陌生人。你看不見他們,也總是不準備看見他們。也許那些人都是看不見的──他們是唱歌中的敵人,是唱歌中的朋友。他們都不會減少,只是你看不見。你看見的總是在各種文本裡活得愈來愈壯大的對手。你喜歡跟對手學東西,在你抵達他們目擊、體驗世界的高度以前,你奮戰一般地跟他們學習。因為你很清楚,真正的敵人就是你自己。那才是麻煩的地方。而你甚至更進一步地完成敵人的超級版:天敵。最嚴厲的、最可怕的天敵,就在你裡面──那就是你的自我。敵人的普遍性始終不及於天敵的全面性、壓倒性和絕對性。自我是你的天敵。只要你一個不小心、過於輕忽散漫,體內天敵就會吞食你、腐蝕你,讓你的一切都墮落,都不再擁有。你必須謹慎認真而決計不能輕易饒過自己的遵守某種戒律般的秩序與速度。你要更嚴苛而凶猛地驅策自我(也就是駕馭天敵),持續朝你眼中的至高、美好之境前進。你的意圖是:讓天敵完成它最高最嘹亮的歌唱,而那也會是自我圓滿的時刻。

 

  14-2

  本詩第二節的第一段:「看好你的每一個敵人/上師說敵人/很重要/比朋友重要/是親人中的至親者」,你以為這幾個句子無比精彩,是一種境界,有時候透由某人的朋友還看不清楚某人的特質與實力,但若通過某人的敵人,那麼或許某人的能力就是明明白白的展現了。第二段寫我們播種、培土,而敵人卻說要愛蟲,「蟲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說明了植物與土地之間抽象的關係,你想,這裡面蘊藏的意味,似乎敵人和蟲是反面那邊的事,但作為正面象徵的土地與植物,卻也少不了蟲的存在,事物的相對論。最後一段則是落定在「敵人不是天使是天使/的直系幽靈」,這個句子多麼棒啊,這一節多麼好啊,敵人不是天使,敵人是天使的直系幽靈,從上一節的客人與敵人的辯證,更為輕巧而精確地指向了天使與敵人的關係,換言之,敵人是天使,也不是天使,因為敵人是天使直系血親的幽靈,所以是死去的天使,或者另一種形式的天使?

 

  14-2-1

  敵人不是天使,是天使的直系幽靈──如果說敵人是人類在盲目狀態下為自己設定的目標,以滿足非我族類其心必誅的殘暴意圖,那麼敵人的確是擔任上帝討伐大軍的天使。敵人在外部的心理事實,使得人可以忘了自我的可怕與恐怖,將所有的後果與代價推到別人身上──亦即敵人。這麼一來,人便無有負擔、罪咎地追逐、完成自己的慾望。一切都將是敵人的錯。而戰勝、殘殺敵人也就變成生存的暴力美學了。多麼方便而簡單。但你想,敵人終究是人在盲目中創造出來的幽靈,比上帝更不牢靠。敵人是一種打擊他者以成就自身的觀念,跟著人類與歷史一起成長。然則,很多時候,擊倒的敵人愈多,失去的部分就愈多。敵人不使人前進到美好,而使人往毀滅之境前進。而人最應該奮戰的對象,不是敵人,而是自我。天敵即自我。自我控制著人誤以為敵人才是最大的威脅。但你很清楚,真正的邪惡都是從裡面長出來的。你必須與天敵作戰,窮其一生,無法懈怠。天敵並非敵人,所以也不是幽靈。它就是天使的本身,同時也是萬惡的魔鬼。天敵在每一個人的身上。它靜靜地蟄伏。天敵的食物就是人的愚蠢、自大和無知,它是以吞食自身而活的猛獸。天敵創造敵人,以天使或者魔鬼的幻象,蠱惑人們去區分,去分門別類,去異化,去製造更多的敵人,以進行毀天滅地的誅死戰。但天敵明明不是在外部,而是從內部往外肆虐啊──你很清楚。因此,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抵制它。你必須抗拒臣服在天敵之下、順著自我的惡性行走的軟弱。你需要錘鍊意志,讓靈魂如火焰,照亮那些潛伏的陰影,動員所有的能量,去收攝、控制你的天敵,避免自我的臃腫、龐大。而你行走在內心的黑暗,堅定地與之對壘。這將是一生的事,漫長而且痛苦。但你若不承擔它,又有誰能呢?

 

  14-3-0-1

  飛翔的時光:假期第一天。

 

  14-3-0-2

  飛翔的時光:假期第二天。

 

  14-3-0-3

  飛翔的時光:假期第三天。

 

  14-3~14-4

  本詩第三節第一段,「敵人流淚的時候/你一定也會哭」,第二段則是敵人敲鑼打鼓,〔你〕也會拿起嗩吶,第三段〔你〕說Vermeer,他則說廚房中的侍女,再來〔你〕說Rembrandt,他則是說夜警,第五段〔你〕說荷蘭,他說Rijksmuseurn還有Delft藍、運河上的蓮花,這一節的興味在於兩者(〔你〕和敵人/他)的對位,有種共命感,聯想的展示,亦標誌了敵人的同體性。本詩的第四節,起頭為:「敵人穿緊身衣/運用格律/抓緊每一個機會交際」,第二段則細數〔你〕逛著人間,看拱型門廊、圓柱、天窗、屋頂的背脊、地板的精確比例等等,第三段則寫「敵人說理性/我更愛感情──」,最後一段是「Vermeer因此而離開了/十七世紀」,你認為這一節經由限制(緊身衣、格律、精確比例),揭示理性的運作,和感情的選擇,從而使得Vermeer脫離十七世紀(的畫風?),似乎隱約指出風格的大叛逃。

 

  14-5

  本詩第五節相當精采,劈頭就是:「最絕望最深沉的/絕望是嬉笑是罵俏/敵人運用押韻把古典/搬來榨乾你僅剩的/一點禮儀」,當絕望抵達最深時,它反而活潑起來,以嬉笑怒罵的模樣展現,且顯得俏皮,而敵人搬運古典以榨乾禮儀這件事,似乎是過往傳統的高壓性。第二段問到那個仕女後來怎麼樣了,「她的牛奶靜止了二百年」,牛奶靜止了兩百年,這不但是圖像(在畫中),更是一種對時光的細密刻畫。第三段是「光線像天使的翅膀/天使使所有之物暗淡」,光線是天使的翅膀,理應照亮一切,但作為主體的天使卻因為自身的太過輝煌而令得其他事物暗淡了。第四段,他從鄰家抱來亞熱帶西瓜,之前是時光的靜息,這裡則是空間跳躍。第五段:〔你〕彈鍵琴,她有件花色綢衣要補,而我的鵝毛筆對準地球儀,三種人稱的變換,同時又把琴、花衣、地球儀三種意象串連,彈、補、鵝毛筆的寫也有動作的呼應。第六段,那天的天氣不明不暗,雲一樣飛,前方則有點黑,以致於陰影飄上了河,你想呢,這就是絕望與暗淡的風景吧。最後一段,「但女人是強壯的帶點圓潤/且不停止操作」,靜止兩百年的牛奶,和從不停止操作的強壯而圓潤的女人,恰恰是時光秘密兩種層次的展演。

 

  14-5-1

  這些日子以來,除了和夢媧約會的時間,你日日寫字,沒有度假的需求。從二00六年開始至今為止,你從來沒有放過假──即便二00九年你和妹妹去了一趟舊金山,但你還早晚寫著武俠和報台上的詩文──連除夕、大年初一你都會推動自己去進行書寫,始終處於寫字無停頓的狀態,堪稱全年無休。主要是你認為還有很多東西必須學習,必須鍛鍊,因此不敢懈怠,唯恐一個輕忽,便成了放縱自己,讓好不容易才有點起色與苗頭的書寫技藝就此停止、萎縮。在你達到心中的標準與位置以前,你萬萬不可可憐自己。你要寫,你得寫,繼續寫。這是書寫的苦行之道。當然了,不放假和旅行的直接因由,係因為你運氣極好地每天都在寫字之中獲得抒解與愉快的靈魂起舞。你幾乎是在寫字裡放假。外部的假日或旅遊根本誘惑不了你。而後來有了夢媧以後,你更是為你們的生活寫字,每一個字都寫得極為踏實,你的心思飽滿且安定。你的書寫有著更深的意義,更強壯的意圖……然後來到前幾日,終於到了你必須靜止三天的時候。在那三天裡,你的時間完全屬於夢媧。你的閱讀與書寫都只完成在夢媧身上──她就是你正在且無止境地閱讀與書寫的一本人形之書。而你夢想中的生活,不過是與她執手走過接下來的幾十年歲月。是的,那是你們的假期,你們從不停止操作的光線,你們的飛翔時光。

 

  14-6

  第一段說〔你〕吃起芒果,且住在亞熱帶,第二段則是敵人說到夏天芒果是最好的水果,第三段〔你〕丟棄芒果,且吃起有種辛味的芒果的皮,第四段奇異的一轉:「芒果具有電燈泡的功能/皮是開關」,第五段,敵人只吃果肉且互相說,「所有的格言/都將淪入黑暗」,這一節你讀來真是顏色與氣味俱全,總讓你聯想到太陽光澤的芒果,從吞食之物轉入燈泡的功能,當真教人意外,直有一種體內隱喻的神祕作用,而〔你〕吃起果皮,敵人卻吃果肉,且格言將淪落到黑暗裡──格言也具有照亮的機制,但經過食用後也不得不進入黑暗裡被消化著吧。

 

  14-7

  本節的第一、二段相當精彩:「你的麵包為什麼/那麼精確」、「你的陶罐還熱呼呼的/你的身上沒有一處敗筆」,這裡的塑造既有畫面感,彷若在敘述畫中的影像,卻也隱約帶著奇妙的本質敘述,似乎把那寫真以文字寫活了似的。第三段,轉進高個子阿兜仔伸手攬住〔你〕的腰,而〔你〕把二十一世紀的錢借給他,他則說文化是資產。第四段,「他把數字拋進你家後院/買去你的運河你的古厝/你的麵包你的陶罐」,資產決定了當代的世界論,這對你來說,無疑是末日的啟動,什麼都可以被購買的年代,而購買是不容許拒絕的。第五段,僅有一句:解放你十七世紀的厚衣裳,那重重疊疊的顏料所組成的衣裳(或者時間的厚度)都被錢財的運作鬆開了。第六段,「敵人的鄉愁策略成功/天下的才子才女愈來愈多/愈來愈像」,這是可怕的當代觀點,發動鄉愁讓人憂傷的策略,這個鄉愁是指藝術性的鄉愁吧,於是才子才女們被鄉愁拖曳到模仿(標準化)的路線上,成為愈來愈像的一群人。所以,第七段,〔你〕把一些東西藏起來,藏在Rijksmuseum,在博物館裡藏得很好,〔你〕的畫與才華還是獨一無二的,第八段則總結道:「以致那些麵包還是香的/一直到現在」,是啊,那些精確的麵包至今仍然是形色誘人啊。

 

  14-7-1

  你們飛翔時光般的假期最少不了的地方就是淡水有河Book。你們都非常喜歡隱匿的詩。你們經常閱讀、探討她的詩。當然了,除了詩,還有貓。你們全心全意愛著兩個寶貝兒子貓帝與魔兒,但也不介意懷著喜歡的心情去拜訪河貓。夢媧相當期待見到牠們。終於,你帶著夢媧抵達詩與貓的聖地,她開心得不得了。而夢媧寫玻璃詩卻更是一個驚喜了。你不是沒有想過將來有一天她會在有河Book寫玻璃詩。夢媧眼下十八歲,寫詩也不過這半年多來的事,但她現下所寫出來的詩,你總覺得比你迂迴繁複纏繞個沒完的詩更有一種直入核心的魅力,精準、盛大而且聖潔。你相信總有一天她也會在那安靜地向著觀音山、淡水河的玻璃留下一點光影與時間的姿勢。只是怎麼樣也沒想到會這麼快。而你多麼驕傲。當隱匿邀請,夢媧還在遲疑的時候,你心頭立即有股火焰運動了起來,它慢但確實地灼熱著──而你正在那裡看著夢媧寫下她的玻璃詩:〈我們得從現在開始〉。

 

  14-7-2

  我們得從現在開始──你很喜歡教主的這首詩,那日在有河,夢媧、你和隱匿一致通過就是這一首詩應當成為玻璃詩的一員。你還記得初初閱讀它時心中的驚嘆。那是夢媧今年年初寫的詩,也是她第一批詩的其中一首。你以教徒的身份替她辦了個mail以投遞那批詩到各個報章雜誌(教主自然不需要親力親為地處理雜務,這種事,教徒來就可以了),其中兩首進了《人間福報》副刊,但這一首卻不可思議地沒中任何一個副刊,怎麼可能,你乃不死心地往你最喜歡的文學雜誌《字花》送──之後,驚喜地收到刊用通知,且這一期適巧係以辛波絲卡為主題啊,你真是高興,你們真是高興。這首詩幾乎沒有什麼變動,只在你的建議下,簡單地修改幾個詞語,便是眼下的模樣:「你體內的/那些/這些/還沒有/聽過抒情歌的/雨聲/和已經/斑駁濕透的/青春/要開始/從現在開始/長大/並且烘乾」。沒有聽過抒情歌的雨聲和斑駁濕透的青春,應該要從現在開始長大並且烘乾,是啊,應該是要這樣,從每一個現在開始,重新開始,每一天的想著與愛著,重複去體驗愛情的發生與綿延風景。你得丟棄原來你自絕於人間無知而傲慢的心理,你不能再賣弄玩耍那些孤寂的價值,你不再是一個人,你是夢媧的,也處在你們的生活之中──你必須理解教主神聖指示後面的深邃愛情,你已經在你們專屬的抒情裡,你已經是一種世間的歌唱,一種從空中回到地面的,紮紮實實的,由身體喊出來的震動。離開吧,離開你那可恥又幼稚的青春期,離開你拒絕長大的蠻橫與霸道,離開你自以為是的虛空世界,離開吧。然後,回到現在。就從夢媧正在寫玻璃詩的那一刻開始,你將要經驗此後幾十年時光日復一日、不斷重來的每一個當下。你們的開始,你們的現在。你們。

 

  15

  〈Delft──Vermeer的家鄉〉,〈Vermeer在Delft〉的姊妹作。詩無分節,僅分四段。首先是〔你〕將奔赴那裡,「一個詞/在等著。」那個詞應當是風車吧,Delft,德芙特藍,尖塔,初夏的運河,Delft的地理風光。第二段開頭是「等在詞裡的人創造著/一些詞彙。」像是從南方革命回來,決意好好生養兒孫,蓋不年輕的房子。第三段寫道,但花是豔麗的,單獨單獨地開,「把許多詞彙種在/小缽裡。」窗內的人影搖晃,「(──麵包味在藍色餐盤上──)」,透過小院的雕塑,〔你〕被認出來,像遠方的吊飾,「語言陳舊/影子謙虛」。最後一段,但剛好可以晃蕩,在運河邊,在紅磚路,綠茸毯,張著小嘴,「依舊塗著。二百年/你留下的油彩」。這首詩很有意思的以詞彙代替畫作與風景的色彩,到處都有詞彙的存有,而它們被創造、等待被發現,同時呢本詩且以Delft為重點,而不是Vermeer作為核心,當然兩者還是有點密不可分的──或者說詩人是透過Vermeer的目光(繪畫)認識Delft,再反過來藉由Delft的狀態重新肯定、加深了Vermeer眼中的世界,並對其人其畫有了更明確的理解。這或許是為什麼這首詩必須獨立寫出,而不能併入〈Vermeer在Delft〉成為其中一小節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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