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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滿鐵鏽後,跟我們討論著要不要──閱讀喵球《要不我不要》〉,《文訊雜誌》321   

  喵球。一個軟弱,懂得傷害,理解世間殘酷,但也固執某種自己訂下的法則,如「絕不因為膽小,浪費你的墨汁」的,在玩某種熱中遊戲的詩人。一顆發出喵的叫聲的球。聲音與形狀的破解。很有意思的筆名。

  詩集名《要不我不要》容易想到夏宇《Salsa》,但喵球更前進,那書名正著唸,倒著唸,都一樣,迴路結構,重複衍生,極簡和低限的組合,音樂和節奏,咚咚咚,他的語詞震盪心跳聲,咚,咚,咚。這種纏繞音律般的語法在文本反覆出現,也成為喵球的特色,譬如〈13〉佛、〈自由肉體〉裸、〈有聲音經過齒縫〉蛋等等,都在語詞不斷重來的單音節似的成立,展示基本動作,而最終開發為張揚、華麗的迴旋舞步。

  我相信夏宇對喵球有決定性影響,從字和語氣的選擇、應用,到詩的形式與結構,但這並不代表他只是後現代詩繁花聖母的信徒。譬如在相當《粉紅色噪音》的〈沒有根使得人類很困擾〉:「山是靜的/我們都在土裡腐朽/指甲縫髒得可以開出一朵小花」,奇妙、荒誕的哲學認識,而此陰暗、冰冷、抑鬱、潮濕、自虐、靜靜的癲狂等等語境,都在詩集一再出現,這也就使得喵球與靈巧如空中女神降臨的夏宇分道揚鑣。

  喵球且以輕盈但堅固的姿態,為我們示範詩如何在生活提領微薄救贖的可能。鞋、腳掌與行走的意象在文本經常現身,譬如,「我走過的森林都結了痂/沿著傷/我看見 妳的頭髮/早已熟悉林裡每個/潮濕陰冷的地方/每條回家的路/都已停止生長」、「雨毛毛的/但雨鞋有種特殊的尷尬/就像香蕉/滿屋子行走」等等,他以之抵禦不可告人的傷害。他在他的苦刑裡。同時,他也完成他的苦行。我相信他是走過泥濘,以腳深入過世界最骯髒的部分,守著他最後一點點的清白那樣子活過來的人。

  那些看似暴力、殘虐的記述,終究還是被短暫地寬解,被置放在某一個他緊緊摟抱但還沒有丟捨的深,如〈仙人掌──記那些死後收回的腳印〉一詩裡,從「他掛在刺上的樣子/已經如此大與殘破/砍下了愛人的頭/吃掉了愛人的身體/我也是前所未有的多肉/我啊,淡淡地笑了/毛髮退化成針/時間踩過/我扎在時間的腳上/我有的、所有的、便是時間/沙丘上的風紋/頓時充滿喜感」,將張愛玲的大而殘破改換為大與殘破,這就是個很妙的巧思,之後砍、吃愛人的兩句何等暴虐,緊接著語鋒一轉,變成輕快的調侃說起自己的多肉,而一路挺進時間的微妙書寫,定格「充滿喜感」,我深深佩服他對傷痛的消化能力(而也許這是活著的不得不然)。

  在罪惡花園裡,我相信,喵球正開著他自己的花,養自己如養植物,當一個試圖去除凶性、認識傷痕的美麗草食性詩人。喵球的詩裡充滿植物、草食性動物,如〈仙人掌〉、〈水仙〉、〈葉子〉、〈野薔薇〉、〈養羊〉兩首、〈馬鈴薯人〉、〈人雨〉等等,看來無害,但都以堅韌的形式繼續活在生活,以竊笑的方法偷渡受難,且詩中總是出現細瑣、準確的生活觀照,如「月亮/整個城市抬頭/好像要吐出絲來」、「他走的時候/影子又細又長/連往某人的子宮」這類的句子比比皆是,我簡直要懷疑他藏著第二副眼睛。

  我相信這些詩是像喵球這樣一個渾身濕透、血淋淋的詩人拿著一把生鏽的刀,砍向世界的行動。最後那些鏽啊悉數飛起來了,黏在他身上──他就像是生鏽的人。因為眼淚而生鏽的人。他的詩裡都是鹹鹹的水,像眼淚,「因為我總帶著/帶著一盆水/走得很快……我三十歲仍不會把水收回/我三十歲仍不會/把水分開」,他多麼的潮濕,多麼的黏答答,多麼的像是從海底的黑暗中來的人。

  這是一本非常悲傷的詩集,悲傷源自傷害,源自遺棄,源自那些在陰影中蔓延如枝葉的眼淚,那些雨水,那些無法停止的記憶。悲傷得像是在黑暗裡跳給所有幽靈的獨舞。悲傷像是一整套喜劇雜戲大全。

  這是喵球作為一個人,深悉自己無法拒絕經驗的,與自我的協商。他沒辦法「不要」,所以只能創造一套遊藝,以「我」作為牆,一邊是「要不」(有轉折空間、另個選項),另一邊則是他「不要」但終究存留下的事物,於是──要不我不要。他兜轉一圈,還是決定不要,但把他不要的那些全都寫下來,就在讀者眼前,以輕快語氣斜斜地切開氾濫的抒情(感性)本質後面的東西的,真實的傷口。

  「沒有人會永遠悲傷」,喵球知道這件事,但我相信他也明白在悲傷時就悲傷吧,然後轉過頭去,狠狠地在時間的夾角,以好玩又好笑的觀點看待自身缺陷與整個世界的悲慘。我相信他會認真悲傷與發出像整個世界都跟他一起哭泣的笑聲。我相信喵球是一顆滾地球,他一邊滾出一身鐵鏽,一邊還喵喵叫:「讓你的死進入我//我早已暖好了/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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