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擁抱終止以前，所有的季節終結以後。

　　７６

〈地獄〉

　　　　　　　甘子建

凡是在我其上的

那些戀人

所曾經踩踏過

每一塊深不可測的

天意啊

此刻

如果誰抬起頭

誰就是

我的人間了

沈眠讀詩：《有座島》。這是一本頗耐讀的詩集。讀了兩次以後，相當確定裡面冗長、複雜的得獎詩拿掉毫無疑問地會讓此詩集的面貌變得更美好。甘子建幾行或一頁就能容裝的短詩，屢屢給我驚豔的感覺。他有一種神奇的收縮本事：再大的人生、悲劇與風景都能被他收納到方寸裡，形成乾淨、清澈而充滿流動的敘述與意象。彷若《有座島》是個精湛精實精巧的收納櫃，每一個抽屜拉開都是一種小宇宙的生滅綻放。而他並不妄言武斷如執掌神諭或天啟，他不君臨，站在上方或絕對高度俯瞰，他只是懷有那麼一點透明性質的哀愁，望著和自己處於同一水平的人事物，這幾乎是某種橫向發展的靈魂貫穿術，包含〈我的一生都在閃躲〉、〈甘子建先生撿到一個深淵〉、〈某書局某刻〉、〈一瞬間的事〉、〈黑暗時刻〉、〈我不知道這首詩可不可以當作一朵花〉、〈光速〉、〈我的世界末日〉等多首詩都挺值得閱讀與記憶。而〈地獄〉是我最喜歡的一首，它間接隱微地標示在戀人所布施、凌駕自己之上的大塊天意下，詩人深陷於她們所造的地獄風景裡，無可逆轉的困頓處境，設若有人能夠抬頭察覺那些傷勢般的天意，那人自然也就擁有他一切的救贖，亦必然會成為他的人間──真是令人動容，有著超越性論述與觀照的情詩（非情詩／無情詩）。

　　７７

〈寫給鋼琴０４〉

　　　　　　　　　林禹瑄

「給你一根弦讓我聽見寂靜

給我一盞燈讓你看見黑暗」

──在我們密封的音箱裡

持續地，我們交換著彼此直到

因為一無所有

而顯得寬大

並且合宜

沈眠讀詩：《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詩集名稱讓我很難不聯想到停在《．摩擦．無以名狀》封面上、由幾組句子的大字拼湊而成的「我們稱之為島」。而此詩集以年齡（17、18、19歲）分成四輯，其中19歲有第三和第四輯，輯四是「寫給鋼琴」（88首），也是我以為這個集子重要而特別、甚至不妨獨立出來直接成為一本《寫給鋼琴》詩集的部分。它採行《寶寶之書》的短詩連作格式，但又有變化，單數編號詩作是白底黑字印刷，雙數方面則是黑底白字，雖然風格未必和其他三輯格格不入，但其完滿的整體性實在應該自成一本，和其他的詩放在一起，終究是可惜了。林禹瑄的意象能力很強，隨便翻讀任何一頁，都可以見識到她的幻術本事，如：「你的眼睛卻很夜、／／很夜了。」、「但你能聽見一些苔蘚／在燈泡裡忙著落腳」、「我只能看你，看我們在彼此的眼裡只剩／一粒沙的影長，刺痛／我們小心蹲好的淚都無鹽，而不反光」、「用整個早晨養胖一隻影子／慢慢變老，／慢慢看你溶掉」、「什麼像一個夏季躺在／你的腳底」等等，都使人心頭不由為之一顫。我個人相信她是有意識地將夏宇和羅智成的優點匯聚在一塊兒。這裡選的〈寫給鋼琴０４〉，不但有優美準確的意象練習（像一種彈鋼琴的手勢，音樂流竄在滑動的指頭間），如聲音與影像的換取（弦與燈，寂靜和黑暗），也有她對愛情獨到的認識與描繪，從交換彼此到一無所有的哲理性敘述，正看穿了情人間互生卻又在控制愛情資源而到頭來終於因為空而必然寬大的終極事實──如此，這名詩人聰慧的質量難以被詩壇輕忽吧。

　　７８

〈SPONGE〉

　　　　　　　郭品潔

「他開始講一些奇怪的話。」

「比如？」

「有一天所有的事情都會──」

在高處

還是盡頭的顯影

我們是那些渴望看到自己的人

再不能把頭垂得更低

眼睛疲倦而善良

紅色及膝大衣夢遊歸來

雲絮算事前，事後？

電表併排充血

草地不會告訴我們更多

更多。人只是他躺的重量

夜終於辭掉白天的工作

頭下腳上懸空

促銷回憶

滅火器的恐懼毛茸茸

花開就開了

喜劇夾上時間

使我們落敗

沈眠讀詩：《我相信許美靜》。摘擷流行文化的符號，進而在詩的範疇裡產生異常深邃的格局，這個「我相信」就有著一種分外固執而堅定的姿勢。我在想，相信意味著選擇與決定，郭品潔顯然願意接受「許美靜」這三個字後面動員、埋伏的種種指涉，那是一種人生的品味，一種情境的構造，一種美學的捍衛。去年讀了這本詩集以後，我開始覺得短而少的詩集形式，才能教人讀得更加爽快過癮，一式致命，絕無囉唆冗長，像是瞬間射入眉心的鋒利飛刀，快而強勁。與詩集同名的〈我相信許美靜〉非但有辛波絲卡〈種種可能〉的妙處，更飛揚著郭品潔式或引用或自寫的人間論述，如「我們愛失敗的人」、「在春光裡我仍然是個罪人」、「答案可能來自上帝或冰箱，其他人則在這兩者之間浮沉」等等。另外，郭品潔對意象的鑽研與建制都讓我想到北島，有種極大的濃縮值，語詞的能量被拓展到最上限，足以裝容更多人生的況味與隱喻。但他又多了點烏煙瘴氣的成分，不像北島乾淨得似乎只剩下語詞本身的存在。這一首〈SPONGE〉是此詩集裡我最喜歡的兩首，有著對某種強大吸收力之物的抵制與暴露，從對話的引號開始，陡然切入真理性的講述，譬如「我們是那些渴望看到自己的人」、「人只是他躺的重量」，俐落準確，沒有多餘的、不可收拾的字句濫放，最後漂亮地收尾在「喜劇夾上時間／使我們落敗」，這讓我想到Woody Allen悲劇加上時間就會是喜劇的名句，但郭品潔卻更深化了（或者翻轉），再怎麼樣的喜劇一旦經過時間的催化終究難免是要落敗──人的生死的確由始至終都是毫無例外的一無所有，而這不是相當符合人類對失敗的看法與定義嗎？

　　７９

〈譯夢的人〉

　　　　　　　　張執浩

我懂兩國語言，一是生活用語

另一種是夢話

啞巴，沉默者，欲說還休的人

我一直往返於這兩個敵對的國家

聒噪成了我的本能

我可以將烏鴉翻譯成喜鵲，也能

讓悲傷化為幸福的眼淚

我一直在這樣活：藉助某種祖傳的技巧

原諒上帝的不公

譬如昨晚，我夢見自己死了

翻譯出來就是：

活著是美好的，死後寸步難行

沈眠讀詩：《動物之心》。非常非常值得一讀再讀的詩集，裡面我極之喜歡的詩至少有十幾首，譬如〈蕩漾〉、〈溪澗〉、〈喂，稻草，人〉、〈呈堂證供〉、〈我們推〉、〈無題〉、〈欷噓〉、〈幾閃念〉、〈告地書〉等等，實在很難從其中挑出一首，〈譯夢的人〉可以視為詩人對待詩之志業的態度與準則，因之選在這兒討論。張執浩的寫法很容易讓我聯想到Wislawa Szymborska和隱匿，當然巧妙各有不同，但對於人的思索，和人以外生命的平等態度，應當可以視為一個擁有近似質的大類。張執浩的詩句操演總有一份洞穿事物後的哀矜，他不濫情，也不呼天搶地，就是把那感想與觀點以詩的方法有那麼些冷淡地公布，很單純也挺客觀的，簡直像是站在上帝思維的邊角地帶發出聲響似的，不進行華麗誇大的修飾，只講究適切地表現，該神祕的地方神祕，該直述的地方直述，譬喻與道理的結合尤為神妙，某些箴言般的句子則教人發毛：「不是沒有愛，而是放眼望去，她們都近似愛人」、「而上帝是隱形的，這個年邁的幫兇／愈強大／愈孤獨」、「因為愛，我小心伺候惡」、「這個世界的確需要一副毒藥」、「一個好的結尾／應該賦予生者一張完整的臉。而不是背影」、「被閃電劃亮的，起初是鬼，然後是人，最後還是鬼」……而〈譯夢的人〉，藉由翻譯的喻示，切入生活與夢境兩種情境，在現實與書寫的對立風景中，他從啞巴、沉默與欲語還休的情態轉進對照著所謂的聒噪本能，顯出詩人在現實語言與詩語言的切換能力，而且還實例示範應用教學，將喜鵲與烏鴉、夢見自己死了與活著美好死後難行的互譯性披露給我們知曉，當然他提醒到這是一種祖傳的技巧，係從許多前行者那兒遞接來的老而又新的技藝，這可別忘了。我最後這麼想：詩人的確是活在國境上的人種吧。

　　８０

〈小狐狸〉

　　　　　　夏夏

張開嘴

就有隻蝸牛

溼的滑的爬的

從小腿出發到頸肩

中途在大腿休息

晚上則睡在腳掌

所經之處

無不開花

沈眠讀詩：《小女兒》。清潔得離奇的一本詩集。沒有序，也沒有任何推薦，非常樸素，像是某種本質的、乾脆到家的揭開。實際上，除了用自己的腦袋與五官讀詩，我們哪裡還需要添加別人的耳目呢。夏夏以手刻的技術讓第一個女兒鬧了彆扭以後，這一次做了一本微小時代的微小詩集。她的小女兒，第二個女兒一般的詩集。但讀起來特別教人心神暢快。多麼美好的小家子氣。幾乎每一首詩都小小短短少少的，可以喜歡得很單純但滋味卻一點也沒有更缺乏。〈小狐狸〉也是小詩，這樣一隻小小的狐狸，真是又奸巧又可愛，到處天花亂墜，每一次語言的滑動就能造成花開無數的好美麗風景，讓人如何可能不為牠愉快地綻放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