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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眠〈鐵道連作〉在《蘭陽文學的星空:第五屆蘭陽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前:「車輪與鐵軌恰好相遇/一齊奔跑 一邊是山/一邊是水」

 

  於是,林雨鈴站在月台,等著往台北的列車,心中充滿了哀愁的雨聲──

  這是她第一次離開故鄉,獨自一人,沒有人陪伴。她要往南,到臺北那座城市生活。說起來還是有點害怕的,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宜蘭。關於一個人生活,她相當的沒信心。何況那裡到處都是據說又驕傲又難相處的天龍人。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好好堅持下來。恐懼輕輕撞擊她的心臟。她需要深呼吸,用力的,慢慢的。深呼吸。她的手抓著兩腿沿側,臉色看起來蒼白。她閉上眼,就聽見雨花盛開的聲音──

  她和媽媽住在歪仔歪橋附近。那是一部落的名稱。歪仔歪,怪而富有詩意的地名。她上下學途中總要經過歪仔歪橋。這時候站在月台的林雨鈴,忽然想起那一次的雨中漫步。她一個人走著。撐著紅傘,踩著地上激情、清澈而輕盈的水花。她和雨嬉戲。風也一起。她走過橋,覺得世界充滿音樂。一種自然、絕無人造的壯大音樂。林雨鈴沒有這麼愉快而深邃過。她覺得自己被某種語言包覆著。也許是她無意間穿越了一首詩吧。更重要的是在那樣的橋上雨景裡,她有種異常安全的感覺,好像縮在一個巨大的懷抱裡似的。

  廣播聲伸入耳朵,震盪著意識。她張開眼睛,離開腦中的風景,那綿密的、舞蹈般的雨聲,回到現實。列車正靠站。她彎腰拎起兩個塞滿衣物和食物的旅行袋,自己身上還背著另一個包包,那些都是母親的重量。母親把對她的關愛都存進這些事物裡了。林雨鈴相當清楚這件事。宜蘭和臺北其實不遠,也不過是個把鐘頭的事。但在大她八歲的哥哥到城市發展以後,就剩下她和母親相依為命。她的離開對母親來說,幾乎是一次重大事件。

  一向堅忍剛強的母親漸漸也老了。她在母親的皺紋裡讀到眷戀不捨,還有目光裡陰影般的憂鬱。她也曾經考慮過是否就讀宜蘭大學,那裡還有一個她衷心喜愛的詩人呢,其實也不是非得大老遠到臺北就讀吧。不過母親卻堅持她去讀台大。現在人都是看學歷的,妳若不去讀,日後沒有出脫,要怪誰呢,母親這樣說。她自己也很清楚母親說的是事實。不過她心下卻也有點躊躇和不以為然,明星學校真的能夠讓她學習到更多?

  好在她要去借住在哥哥嫂嫂於羅斯福路上置產的小套房,不需要房租,只要支付水電即可,兄嫂且住在鄰近在雲和街的另一棟公寓裡,還算方便就近照顧,讓母親寬慰不少,再說了,那裡也是臺北最迷人的地方,文化薈萃之地。她們總在不少親友的口中聽聞溫羅汀區的大名,林雨鈴雖然還沒有抵達那個被老師說充滿悠慢時間的巷弄文化,卻已經是帶著孺慕之情。據說在那兒,走沒幾步呢就是各有特色的書店或咖啡館,教人遺忘暴動一般城市的速度。文明的深厚啊其實就在那境外之境體現。許多藝文人士都會在該地出沒,簡直是聖地一般。老師就曾經說過,如果說臺北還有什麼值得讓人驕傲與眷戀的地方,就是以台大、師大為雙核心的溫羅汀了──

  列車老牛般咻咻喘著,終於停止。她的心思恰好停在老師說那話時的表情,悠遠、深邃,整個人看起來就是光亮的本身。還有他的聲音,暖和而深沉。她就在那時候無可救藥地墮入深。老師這個名詞,僅止指高一時期短暫帶過她的國文老師。原來的老師請產假,而他很遺憾的只是代課老師,後來又流浪到別的學校,且從來沒有跟誰聯絡。不過她始終關注著他的消息,四處蒐集他發表詩作的報章雜誌。有段時間她總是以滿腔的少女情懷想著他,在心中某塊純淨的部位設想他是自己的戀人,那滋味,總是讓她的心臟痛苦地盛開。但她偏偏沒辦法適切地與他說話,對宛若在靈魂裡養著一頭小綿羊的她,與老師的距離是很遙遠的。

  她搖了搖頭,在出發的這個當下,她難以自己地想起她的故鄉,多情的山水,還有因為美好的風雨,以及他暗戀了三年的老師,而車門打開,她拎著行李進入火車,在外側找到一個座位,放好珍貴的行李,正要坐下來,赫然發現對面月台有個人望著她。那一邊的列車正要進站。林雨鈴所有的血液都在狂奔,她的臉瞬間充紅,表情燃燒,那個眼神,那個午夜夢迴讓她暗中絞痛的眼神,就在另一邊,在她不在的那一邊。他慢慢地微笑,好像記得她,抵達的火車已截斷他的身形。

  而自己這邊的火車卻老邁地叫喊著,旋即啟動了。她來不及和老師打招呼,他們擦身而過。一個上行,一個下行,等同隔著千山萬水。他們一起乘著火車奔跑,卻是往不同的方向。

  於是,她的青春化作眼淚,滑下臉頰,安靜而緩慢地割裂她的容顏。

 

 

  1:「……好幾個童年加速奔跑……」

 

  適應大學生的生活一個月,終於可以回家了,坐在搖擺的列車上,林雨鈴覺得很輕鬆,手肘靠在窗邊,手掌支著右臉頰,貼著玻璃,有點貪戀意味地望著生機盎然的蘭陽平原,綠色和更多的綠色,再往外是太平洋起伏著,大疋的波濤在日光照拂下溫柔地燃燒,世界靜好,龜山島蹲在遠處,進入深深的沉睡,一切都那樣的安寧,漫長的海岸線像是某種歡迎她細細翻譯解讀的語言,與她的目光碰撞後便獲得破解,她覺得愜意而滿足。回返的路上,她是這麼這麼的愉快。

  在城市,一切還是不怎麼方便。大城讓人惶恐。尤其是吃飯的問題,真是貴極了,每一頓都教她猶如刀割般,她著實不明白為什麼一個蔥油餅也能賣到四、五十甚至更高,完全沒有道理。林雨鈴喜歡吃蔥油餅,在家裡吃慣了,母親原來就靠擺攤販賣蔥油餅維生,她和哥哥就從小吃到大,非但不膩,還練就了一嘴辨識三星蔥的挑剔口舌,過濾機器一般的,鮮不鮮、是不是,問她的嘴就曉得了,百試百靈,這應該是由於母親總是大把大把地加蔥吧,份量夠不夠,味道強勁與否,一點都瞞不了她。

  首先讓林雨鈴困擾的就是在這個城市生活,取得食物的價格之高,讓她咋舌,品質也很可疑。當然她看其他的同學似乎都沒有異議,而且還能稱讚,好像確實好吃似的,林雨鈴不得不懷疑他們的味蕾是大有問題的。這不僅僅是蔥而已,其他的蔬菜或雞鴨肉什麼的都給她一種在哪個誰也看不見的地方暗暗加過工的感覺,一點都不天然。在宜蘭,她和母親吃的菜是家裡一塊小地種的,肉也是取自己養的,或者從附近的農家購來的。那才是食物,滋味是自然性的豐美,而無過度的造作調味。

  不過林雨鈴也找到了解決之法,她自己煮食。哥哥的房子分割成一間套房、三間雅房,原來的廳因此不見了,但廚房總算還留著,也有爐和器具,她便能構築簡單的美味小天地,以提煉或烘托食材本身的味道為主,而無須太多其他多餘的調味。很快的,在家中本就幫忙開伙的林雨鈴在這幾十天裡廚藝很是得心應手。同住的其他三個女孩,包括一很酷的同系學姊,也愈來愈常和她一起坐下來,吃上一頓飯,就像在自家用餐一樣,林雨鈴很開心自己能夠有這樣的用處。

  那學姐對她的名字大感興趣,第一天她去敲門對學姊自我介紹時,學姊的反應是:雨鈴?雨霖鈴?你爸媽喜歡這個詞牌?還是柳永?林雨鈴被問得楞了一愣。這話和老師第一次在課堂上點名時說的一樣。林雨鈴挺喜歡那個學姊。

  食的方面解決了,住和行都沒有什麼問題,衣物她則是牛仔褲和T-shirt便打發,一點也不講究,只要乾淨、簡單就好。至於育樂啊,溫州街變成她最愛閒晃的地方。這一帶真是美好得不得了。以前就聽老師提過它的種種,所以一點也不陌生,反而像是第二故鄉一樣,有著外熟悉而懷念的感覺。這裡的街景自然跟宜蘭不同,總是帶著濃濃的藝文味,和樸實的家鄉當然是有差距的,但人文的氣味,卻又隱隱一致著。她也不怎麼明白自己何以會有這樣的想法。

  林雨鈴想讀中文系,便是因為老師是個詩人。而她對溫州街的喜愛,也是因為老師以前就住在這附近。他說過,大學時代其實挺常蹺課的,都窩在這條街上,不是咖啡館,就是在書店裡,反正整個就是放蕩的歲月啦。她記得老師說這話的表情,眼神和臉都在散發閃亮的光澤,好像某種奇異的金屬似。於是,林雨鈴課後總要繞著溫州街慢慢的走,一邊想著老師,一邊被只存在這條街的某種特別柔軟的時間包裹住──

  世界和聲音都靜止了,只有她一個人舞蹈般地走著。

  那街道美好的感覺,就像這會兒往宜蘭出發的列車一樣。在那條街,她就是她自己的火車,以悠慢的速度,通過無人可見的軌道,穿過許許多多或細密或壯奇的風景。世界,對林雨鈴來說,有時也不過是在鐵道上的奔馳。

  而她的記憶機制將兩種視聽狀態合併,產生奇怪的重疊感。林雨鈴這時想起父親,沒有留下太多場景的父親,但老師總是很容易就讓她連結到父親。小時候,她也曾經和父親一起坐在返家的火車上,她記得有,是的,那是她的童年。

  一瞬間,童年加速,回憶爆炸開來──

 

 

  (小說僅刊載一部份,全文見《蘭陽文學的星空:第五屆蘭陽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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