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在《聲韻詩刊》十月號   

  夏宇的第七詩集《詩六十首》來了。

  這是詩集爆炸的一百年,最大也最後的驚奇與驚豔。哦,夏宇!

  這一次的詩集有兩種顏色的版本,一個是黑,一個是銀。全黑和全銀(你各買一本,黑的自己讀,銀的給戀人)。看起來素樸得極致,而且書封膜了。這原先讓你覺得有點多餘,何必要這麼費事呢,又不是怕被翻爛了的漫畫或那些站在書店看完連買都省了的一次書(讀一次就可以扔掉的各式暢銷書),但一旦你撕下膜以後,你便覺得你的懷疑又可笑又可恥。她可是夏宇啊。每一個有關詩集的動作,都賦有著意義,絕非慣性的、既定的出版行為,而是必然給予相應對的深意。於是,你一拆開書,便開始對《詩六十首》產生磨損──

  那是詩集的斑駁,那是歷史的斑駁,那是時間的斑駁。

  原來書的封面到封底(包含反折在裡頭,通常是印上作者或書的介紹的摺面)是類似刮刮樂上頭的封漆的處理,也就是說如果你碰觸,它就會逐漸地脫落,當然更不用說拿硬幣猛刮享受「刮詩集」的樂趣。但設若想要保有詩集封面的零缺損,則唯有讓它處在被封膜的狀態(建議:乾脆再買一本不拆封),因為根本沒有可能在閱讀時毫不摩擦它(即使是以對待戀人最深處的溫柔撫摸都還是有可能磨破皮膚的啊不是嗎)。你以為這裡面有個意思:人無法完好無傷(痕跡)地對待時間(詩)。時間(詩)就是一再而再的摩擦(閱讀的摩擦)以後的傷口(但可能是隱藏式的)。

  光是這個封面、封底設計,你就樂得暈陶陶了。夏宇總是能夠在書的實體上直接演練出詩觀與概念的諸多面向(你的潛台詞其實是:只有夏宇能)。而問題來了,那麼,當你把那些黑漆刮掉後(當然了,你可不會幹這樣的事,你寧可讓漆自行因為閱讀與時間而掉落,這是一種持續的變化,值得長久地觀看與等待,而且每一本都因使用者的觸摸而獨一無二,千變萬化的詩集不正應該如此嗎),封面、封底會跑出什麼東西呢?

  想想看詩集名稱《詩六十首》吧。有什麼比裡面的六十首詩一起出現更震撼?

  在夏宇第四詩集《Salsa》,她要讀者自行把紙頁剪開、割開,讓隱匿的詩翻露出來,是了,她讓讀者的手指大跳Salsa。在第五詩集《粉紅色噪音》,她讓讀者的視線停留與深入透明魚缸般的詩集,從表面鑽進去,直到發現一堆黑色、粉紅色的魚一般的文字擁擠地游動著。在第六詩集《那隻斑馬》,她則是幫讀者將紙面切成四個象限,讓讀者自行去拼湊和演化各種的詩的組合與解讀,若有人想玩更開心,也可以把詩集拿起來快速翻動,讓彩色的線條與文字狂奔如一頭彩色斑馬在那兒愉悅地處於運動狀態中。

  夏宇的詩集名就是那本詩集的主體呈現的方法,且紮實地撞擊著讀者的五感。所以囉,《詩六十首》的封面、封底一旦刮乾淨以後,就會密密麻麻攀著詩集裡所有詩句(你又想到夏宇主編的《現在詩》大字報所做的呈現)。真壯觀啊!

  在你的閱讀詩集經驗裡,再也沒有比夏宇更能顯演整體性的了。從裡(詩句)到外(封面),夏宇總是能讓人感覺到詩與詩集的一體成型。這一本也是。《詩六十首》乍看不像是夏宇。相當一般般的書名。但又一般般到也沒有人會直接拿來當詩集名。但夏宇乾脆用了(──不愧是夏宇嚇啦啦啦)。而且一如其他的夏宇詩集,這一本的詩集名就是整部詩集的書寫軸心。所有詩的形式與內容都在表現詩六十首的意涵:既是六十首詩,也可以當作是一首超級長詩〈詩六十首〉(或組詩形式的長詩)。而裡面每一首都屬於這首長詩的部分,是片斷,也是變奏,更是複調。片斷與片斷的銜接、重組。反覆、迂迴、纏繞的變奏。在重複之中盡顯本事的複調之歌。

  夏宇在第二詩集《腹語術》做過〈十四首十四行〉的特殊嘗試,即有十四首詩,每一首詩都十四行,而十四首詩名合起來恰恰是一首十四行詩(詩的隱藏版,第十五首詩)。你以為《詩六十首》係此概念的衍伸與變形。

  在《詩六十首》,六十首詩彼此相依相繫,形成一個繁複編織的巨大整體。

  這一首詩的詞句,會陸續闖進後頭其他詩的內部,反之亦然。詩集開頭第一首〈ˍ更多的人願意涉入〉即可見得此一漫漶在詩集裡的特色,分為其一、其二、其三,其三是其一與其二的合體,亦即:其一的第一行以後接著其二的第一行,跟著又是其一的第二行,再來是其二的第二行,以此類推,這就是其三的誕生。詩名也相當值得玩味(第七詩集這樣的例子非常之多),更多人涉入的這樣的意象(跳著重複的舞步),不就是她在對如你般的閱讀之人發出的邀舞嗎?

  而一首詩帶領下一首詩又是前進、又是後退,重複與更多重複的重複。路徑與路徑的衍生、對話與交通。文本裡的詩結構著無比美麗的旋律與節奏,詩意在其中閃現。你隨時可以在一首詩裡讀到另一首與更多的另一首詩裡的詩句。一種音樂低限主義式的神祕場景,不斷地再現,不斷地摩擦又摩擦(詞語與詞語在摩擦,詩與詩在摩擦),以生出更多的字(與詩)。隱形的事物雖然遲緩但仍舊一步步被逼近了、被暴露了、被預知了──

  這就是夏宇第七詩集的,重複性質的龐大與浩瀚。

  此外,你特別想提的事「ˍ」這個在詩名前的底線符號。你覺得很有意思,它不是破折號,它是電腦軟體或網路的用法。ˍ似乎有隱約的雙向性,既是斷裂的,又是連接的,重要的是它成為基底,不住地出現在詩名以前,彷彿在呼應著六十首詩的一體性。連這樣的細節,你都要認為夏宇是認真設想過的。關於詩集,夏宇認真的程度是十二萬分驚人的專注,她非常認真地在玩她的遊戲與詩。

  最後她在〈後記〉寫下:「……目錄上的詩每一首都可以/拿來當做詩集的名字……」、「……我把所有的字都/埋起來埋在表面……」,這裡的結語猛然地給了你一種預言的氣氛。而揭露她自身的意圖的同時,她又變成隱形的了,隱形在她的每一首詩。《詩六十首》除了整體是單一、單一亦是整體的宇宙觀外,於你,更主要的特質應該就在於隱形與揭露(陰中有陽、陽中有陰)的究極關係吧。

  而這便是你僅僅能膚淺地認識但完全無以穿透她的夏宇第七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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