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 除魔篇》票根 

   052,《西遊 降魔篇》。

   你對周星馳電影的喜歡主要來自於幾個方面──

  第一,在他的電影有一種雜學但精用的成分,包含武俠、功夫、驚悚、愛情、科幻、喜劇在內的種種電影類型,乃至於對香港漫畫的吸收,他雜而不亂,且還有一精妙的展現。顯然他把雜學去蕪存菁,留下他真正能玩的、想談的東西。

  換句話說,周星馳具備跨領域且能夠進行大融合的手段。《少林足球》便可以讀見此等端倪,《功夫》更是自然流暢、天外飛來的一大手筆。而在《西遊 降魔篇》裡也有此類法門,比如段小姐(舒淇忒也迷人)的無定飛環原是柳殘陽武俠小說《天佛掌》(或名《邪神門徒》、《如來八法》,後來被搞成黃玉郎的超長壽漫畫《如來神掌》乃至於蔓延開去的種種影像文本)的兵器與招數,去至周星馳眼底居然可以玩出伸縮自如、可大可小(像是另一種如意棒)的變化來,最後還能和婚戒、緊箍咒扯在一塊兒,他對無定飛環的開發、設定以及延伸,恐怕就是原作者也無法及的。又或者大家耳熟能詳的天殘腳,亦被周星馳改造成另一誰也沒有想過、能夠幻化為巨大形態的缺損小腳模樣。對了,對了,還有《兒歌三百首》被重拼為《大日如來真經》的梗,也真夠究極唬人的──更遠的例子,還有如《功夫》裡完全扳倒一般人既定認識的楊過與小龍女。這些構想實在讓你不得不佩服周星馳自由發揮的能耐,夠讓人跌破眼鏡,又要感到樂趣多多。

  而周星馳監製、編劇和導演三位總攬的《西遊 降魔篇》恰恰是《功夫》的神怪版──看看拳腳顯示虎與螳螂的異象、空虛公子的飛劍術、玄奘最後幡然而悟與及如來夾帶烈日從天而降的一掌等等橋段與《功夫》裡古箏射出兵器之形、阿星任督二脈全通還有尾聲使出那天蓋地覆的如來神掌等,其實皆是互通的。而除魔的過程與《功夫》打通關、市井裡能人異士的崛起與落敗,也頗可供對照。周星馳電影最好玩的部分就在於把各種類文本的妙處交媾在一塊兒,那原先是雜碎性質的拼湊,卻能產生相當獨特的橫生妙趣,教人吮指再三,回味無窮。

  其實在周星馳主演、劉鎮偉導演的《齊天大聖東遊記》、《齊天大聖西遊記》(港版名為《西遊記之月光寶盒》、《西遊記之仙履奇緣》)便可見得周星馳此類的特點(後來劉鎮偉自己拍了極於情愛亦即是世間大愛的《情癲大聖》恰與周星馳此番的《西遊 降魔篇》有著相似觀點)。周星馳似乎不考慮創新,他光是把別人玩過最精彩的東西自成一格、天衣無縫地折疊在一塊兒,就有著無可匹敵的姿態。這是周星馳經典新讀(或云:大玩經典)的能耐,說起來還真有點像駱以軍擅長將他人故事、身世乃至於語法全都鎔鑄澆灌成一虎爛大王敘事模型的作法。

  周星馳第二個吸引你之處,則是在非常正經地搞笑此一特點上(怪了,這不也是駱以軍認真悲傷中帶著戲謔感的風格嗎)。嚴肅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尤其是把它放在一個不合宜的位置時更能彰顯喜劇的能量。那些稀奇古怪的人物所在的處境與樣貌,無須刻意的造作,就有一生動自然的喜感。這樣的例子在文本裡隨處可見,就舉玄奘對著水妖唱兒歌要令之回復真善美狀態的調度吧,玄奘愈誠懇歌唱,就愈是讓人覺得好笑到不行。還有啊,那噴血裝置壞了所以噴假血噴個不停的三煞分析著他比玄奘高上一點點的正經景象,也讓人噴胃哪!

  不過呢,最有意思的、也讓你要忍不住叫好的,始終是周星馳反正常、反正統的特色。他對妖魔鬼怪及畸形殘缺人物不但有著重塑的興趣,更寄予同情,就連空虛公子、天殘腳等,也有嶄新刻畫,很讓你激動於周星馳這方面的才能──

  玄奘師徒四人的形象翻動,玄奘是乞丐樣,孫悟空是小矮子(但到底是大聖所以能金剛King Kong化)、豬八戒是臉部硬梆梆的玉面郎君(因為貌醜而死所以變為妖魔後就特別要補償式的變帥)、沙悟淨則是俊秀的男子(片中他變人形的第一次是很嬰兒蜷曲的)很是精彩,但萬分精彩的部分為周星馳硬是回復了三徒的妖魔兇惡本質(獸面魚、恐怖山豬、超寫實邪惡猴臉),且還給他們必須如此的屈辱身世,比如水妖受冤而死,豬妖因貌醜是以妻子偷人並遭害死,被困鎖五百年是以灰忽忽的簡直像是鬼一樣的糟老頭形貌的猴妖(當然了很容易聯想到《功夫》裡由梁小龍扮演的火雲邪神吧)。周星馳描繪妖魔的能力與想像非常傑出,除了發人所未想及,也在那些妖魔的殘缺裡寄予悲傷的凝視──

  悲傷的凝視在於那些靈魂殘破人物的不堪,同時也是對正常形態、正統機制的抗議與怒吼。周星馳顯然有意指出殘缺者的傷痛與他們活生生的事實。而悲傷的相對面則是殘暴。周星馳對殘暴的具狀當然更有一套。他翔實刻畫人與妖魔並無分別的恐怖性,譬如玄奘初登場大聲反駁古氏魚非水妖卻被群眾毆打且吊起來的風景,模糊了人們可憐與可恨的界線,且不由地讓你懷疑起到底人和妖魔誰比較瘋狂與殘酷?而水妖、豬妖被收服成一可愛布偶的模樣應是此類想法的隱喻。

  至於所謂除魔嘛,恐怕不止是降服水妖、豬妖和猴妖而已,最重要的還是玄奘自身的除魔,除去他對救世信念的懷疑,也除去他對愛情來了的抗拒與愛情走了的全盤接受──癡情女子與求道英雄的組合在周星馳電影裡幾乎成為愛情進展的固定套路,你個人不免要懷疑是他的鏡像投射,亦即周星馳對在愛情裡的他自己的印象與實際觀點,簡直是某種自我(地獄)牢籠的製造,逃也逃不出的。

  你說你最喜歡周星馳反正統的氣概──看看他的大聖居然膽敢跳到山佛陀頭上轟下他累積五百年之冤恨的一拳,轟得如來稀巴爛,或者化為KingKong怒頂佛陀一掌,這是多麼痛快地與權力階級對峙的畫面──唯如今周星馳卻正統化(進入權力階級)的作法卻要讓你直犯猜疑了。你進一步地想:在《西遊 降魔篇》裡殘殺無數的三妖最後因三藏之帶領與接納而修成正果,但那些死在他們手裡的冤魂呢?又該何去何從?難道只要依靠自己一身翻天本領興起而後又被大正統吸納就可以除罪嗎?而更讓你覺得不堪且憂慮的是:這個理應孫猴子般、曾經葷腥不禁大鬧天宮笑翻人間所有規矩的傢伙莫非也得投靠高階(制度),而遺忘他鏡頭裡最迷人的始終是殘缺之人的反擊與覺醒嗎?如此一來不就很像那個本來以兜售小人物精神起家但最後又敗筆在對大中國政權的諂媚裡的成龍嗎?

  

  ──102/2/07,下午兩點五十分,在板橋大遠百威秀影城。

 

 《00:30凌晨密令》DM

 

  052,《00:30凌晨密令》。

  在《危機倒數/The Hurt Locker》之後,凱薩琳.畢格羅/Kathryn Bigelow繼續拍攝戰爭類型電影,繳出《00:30凌晨密令/Zero Dark Thirty》這樣的傑作。有意思的是這位女導演的視角硬得簡直比許多美國男性導演更帶種,更有一種直接抵達人性本質的強悍作風。硬派導演。她擁有一純然的客觀。好像她並沒有特殊的立場(當然了只是好像,世上的人啊都有自己不可動搖的立場)。如果這只是一部獵殺賓拉登的好萊塢罐頭電影,或許最終會強調得到正義的歡快與喜樂。不過Kathryn Bigelow並不膚淺地這樣玩。她沒有張揚神聖的旗幟。她只是描寫一長久躡住鬼影不放的追蹤者。她調度的僅僅是一名獵人如何鍥而不捨地捕捉獵物、讓人精神損耗且疲憊不堪的過程。

  Kathryn Bigelow始終靜地凝視那些殺戮,那些對囚犯的極虐刑求,那些海豹部隊破門槍殺的暴力場景,一一不閃躲地予以重現。但沒有歌頌。也不是英雄壯舉。亦無強調美國入侵時之邪惡難當。恍若無意圖地、單純的重現那些場景。Kathryn Bigelow領著女探員進入一個陰影、暴力與死亡瀰漫的風景。女探員是沒有朋友的。她執著頑固如一頭鬥牛犬。咬死了不放。戮力以赴的追殺。這只關乎於個人的意志,個人的戰爭。與正義一點關係也沒有。就像《危機倒數》的拆彈人,他只是鍾愛解除炸彈的那種生死淒厲的味道。他喜歡活在戰場的深處,在最靠近死亡的盡頭裡品味生的確實感。《00:30凌晨密令》的女探員也近乎如此。她只是夠強硬而堅定地以十餘年的時光鎖定一個隱形大王跑,而終於被她逮到了。如此而已。

  你喜歡《00:30凌晨密令》的理由就在於此。無道德論述。片子沒有美化美國的意圖,也不特別抨擊蓋達的行動。Kathryn Bigelow感興趣的只是一個在巨大系統中的小人物如何堅毅不動搖地追擊另一個神祕系統裡的大頭領。一段歷史的切片顯影。在裡面,你沒有讀到正義與邪惡的論述。畢竟實際上美國和蓋達一樣恐怖。蓋達組織殺了無辜的三千名美國人。但美國又殺了多少無辜的阿富汗人?這筆帳究竟要怎麼算?如果要論一命抵一命,那麼美國是不是賠得不夠多?

  正義與邪惡在這兩個殺戮系統裡是一樣的。它們堅持多少正義,就有多少邪惡要被產生。你以為Kathryn Bigelow最迷人的層次即是對女探員偏執狂般專注程度的探索。或許那裡隱隱約約流露出Kathryn Bigelow對戰爭與人性的看法。關於偏狹、片面而武斷的姿態所延展開來的哭泣與耳語。沒有終結的一天。Kathryn Bigelow接受這個。你卻覺得憂傷得不得了。是啊,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人急著要復仇,他們也都在復仇裡淪喪、毀滅了自身僅餘的美好部位。

  《00:30凌晨密令》尤其是耐人尋味的是影片的結尾。鏡頭近拍女探員的臉部特寫。她一個人待在派來接送她的軍用專機。這似乎是她的成就。但女探員慢慢地流出眼淚。你無法準確判斷她的情緒。是如釋重負嗎?是獵人失去了獵物而茫然嗎?是為同事報仇成功?或者是其他的什麼呢?……而女探員的哭泣調度啊有著與薩吉歐.李歐納/Sergio Leone導演的《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最後勞勃狄尼若/Robert DeNiro那詭異的、意味深遠教人一再回吮之迷離笑臉的深刻對照──

  哭與笑。讓人無所適從,卻又像深讓你不由自主地跌進去。跌到無窮處。

  《00:30凌晨密令》的開場是一片黑暗,只有聲音,那是911事件發生時的各種死前通話,包括手機、錄音訊息和救難專線。黑暗中、死亡前的最後留言。文本的尾聲則是黑暗裡的獵殺行動以及女探員眼淚垂降後的另一塊黑暗。從黑暗抵達黑暗──這就是人們活著的世界嗎?沒有原諒,也就從來不會有救贖。這應該是一個遭受簡化而顯得靈魂愈來愈匱乏的悲慘世界吧?應該是吧。

 

   ──102/1/14,晚間七點二十分,在京站威秀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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