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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眠在《聲韻詩刊》第十期二月號   

  陳黎第十二本詩集《妖/冶》,其詩的形特殊式必必然要想到夏宇的《.摩擦.無以名狀》及《現在詩》第九期的刪去寫詩法,但《妖/冶》與之又有大不同,夏宇將《腹語術》剪貼拼湊成她的裝置藝術詩學《.摩擦.無以名狀》,陳黎的兩百首再生詩則非但涉及自己的詩集,更擴大到《聖經》與其翻譯的《辛波絲卡詩集》、《聶魯達雙情詩》,乃至於其後輩詩人鯨向海的詩集及序文等等,「再生」的方法並不是把原來的詩拼剪或將文章的字劃掉劃掉劃掉,而是以圈字的方法按選出順序或者自行重組、口述予妻子張芬齡打字而成的新生之詩,且有著極大的限制性,譬如從十四行詩變化的十四字詩或三行詩,皆採取一清晰嚴厲、必須遵從的格律演練。而陳黎這麼寫:「我的詩/宣示我的名字──/陳衣變新裳」,《妖/冶》之詩確實是從古舊到新潮的再製造。

  換言之,夏宇和由她主編的《現在詩》第九期都無可避免地帶著隨機意味、走到哪裡算哪裡的遊戲性,然陳黎的再生詩卻是一種具備強烈挑選意志的準確操作,這裡面除了涉及陳黎的主觀外,也包含了張芬齡的主觀──因陳黎手疾無法進行電腦輸入或寫字工程,乃改由張芬齡聽寫的書寫過程,自然摻雜著張芬齡偷渡一般的誤聽誤寫之另一主觀介入的事實。說《妖/冶》是雙重主觀的結合體,我想並不為過。

  而除了《妖/冶》特殊的製詩方式外,我們也必須回到陳黎被疾病所囚禁的人生狀態去理解此一文本。在前言〈與群妖諸痛共舞齊妖冶〉,他鉅細靡遺地記錄了他如何陷入一暴躁的、焦慮的、無可抑制的失速風景,不但罹患腕隧道症候群、背痛、腳麻、失眠、眼疾等等肉體困窘,最後更發展至精神方面的症狀,簡直是恐怖大王降臨式的萬病齊發──這是陳黎主觀自我之痛苦的真實告解。

  唯在身心如此困頓、無望的時節,即使他一個字都無法敲打或落筆,但陳黎仍舊以受難者的姿態,繼續詩的構思與營造,並不由於自身的苦痛而遺棄詩。陳黎並沒有忘卻他的第一身份始終是詩人,他依然擁有一堅定的書寫意志,且更為強大,於是他繼續實踐在有腦無手情景裡所能實踐的詩之錘鍊:「帝王的鍊金術:/妖怪成天使/壞即愛」,沒有輕言退敗。

  《妖/冶》充滿限制與固定規格的詩句就像是一個牢籠,一具受難的軀體。是的,身體作為牢籠,一種痛苦群的侵入與發作,沒有止限一般的,在煉獄。但正因陳黎深深陷入這樣子的為難局勢,才能發揮且印證其書寫意志的龐然與頑固,文本裡有不少生猛得近乎冒瀆與暴力的詩句,另外身體意象也總是有兩個面向在互相往來、拉扯,一個是疾病的轟然降落,另一則是性的爆炸式象徵,譬如:「囚與囚的視訊對話:你吃/大便嗎?你裸睡窺淫嗎?/你與神,與死網交嗎?」、「女神遺失了/男神,跳落東區,爬/進我妹的殼/揮霍所剩無幾的/小感官和紀念日」、「你的乳房透過二、三/作響的青春傳簡訊給我:/『好孩子,抓住!』」、「消防車在消防隊前/乳房在她胸衣後:/青春的大火」、「視窗裡我隨狂歡的諸神/越過比歐亞路塊面積大的/死/跟人間的你說:『幹我!』」、「女人的腿如隧道,以/強大的夜的彈弓攻佔你:/啊,陰部的玫瑰!」……等等,如此種種無不是在圍城之中所能開展、追尋的高度性靈自由。而這麼說吧,妖之冶煉的另一面,何嘗不是神的試煉?

  我亦覺得陳黎多年前的詩集之名《苦惱與自由的平均律》便隱隱在超前預告著《妖/冶》的誕生。主要是穿越了苦惱與自由的對位性以後,最終所獲得的平均局面,在《妖/冶》裡是作為一整體隱喻而存在著的,例如「音樂的甜和苦:/和諧而孤獨的/夫妻」這樣的詩句也展現了類似的均衡氣味。陳黎雖然被身體與疾病封鎖,但卻能在詩裡呼喊更多自由與熱情的身體意象,也顯示他以詩完成的平均律何其美好、深沉且動人,一如「混亂何其漫長:/我們有的只是衣服、/臀部、根部的三角洲」直白的宣告。此外,《妖/冶》鳥籠裡開滿了花和飛出蝴蝶來的書封設計,亦可印證苦惱與自由、疾病與幸福、囚禁與滑翔的雙向式思索及意圖。

  《妖/冶》作為陳黎的魔鬼詩篇,係他與魔鬼交通的對話錄。而這個魔鬼(或說混亂諸神)就藏在他的肉身裡,他得要憑藉自身意志與祂們適應、溝通,以達成吻合的、平復的身心寧靜。而詩顯然啊就是他的法,就是他的無上奧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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