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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遺憾的,馬奎斯在《一百年的孤寂》裡寫:「當世界太新,很多東西還沒有名字」,來到書寫的這個當代,已然是被反覆提及、引用與論述太多次的經典文句。它幾乎已經是小說界的老生常談,幾乎是一個彷彿太過陳舊的指示。然而,也就是這麼一個疑似不再出奇、稀奇的話語,卻能擁有極強大說服力,總是可以在「新」(所謂新也就祇是在現有的小說邊界裡再多加上「一點點」不太一樣的東西罷了)的敘述形式出現時,以顯然開始老派的姿勢被講到──

  讀邢墨鳶的《城主逆天》,我首先想到的還是馬奎斯的這句話,以及他的《一百年的孤寂》。當然,也無可避免地會想及自己的《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乃至於即將出版的《七大寇紀事》都駐足於此類虛構式的歷史裡以展開大殺戮、大生存壯舉的追擊與思索──甚至奇魯這麼直接地說了:「這種在虛擬無邊的荒原中搏殺的故事,讓我懷念起沈的作品。

  這或許也是由於書中人物雲慕天(階級:喪民)率領著他的同代人十三騎從無到有,建立一座彷若國中之國的大荒城(同樣應該也無法逃開黃易《邊荒傳說》對邊荒集的書寫構造吧),並旁及第二代(統稱:慕天七子)、其三任妻子乃至於第三代兒孫們的暴虐與生死實錄,恰恰與我的《天敵》七代人家族史(獨孤家族)有所呼應與對照的緣故吧,所以奇魯遂必須懷念起我來(雖然《天敵》在2010寫完並出版於2011年,但在不斷推陳出新的書市裡,似乎業已老去了)──

  然則,這也讓我不由得要冷汗淋漓地想到風格與典型的建立,往往也就只是時間差(機遇)而已。如果邢墨鳶的《城主逆天》再早到一些,比如在三、四年前即已寫出,就只差那麼一點點,這種在武俠,家族史式,魔幻、暴力且荒涼之書寫風格的建立者就是邢墨鳶,而不會是我了──若果如此,後來當有人讀到《天敵》,奇魯的句型自然而然也會演變成:「這種在虛擬無邊的荒原中搏殺的故事,讓我懷念起邢墨鳶的作品。」原來,能不能成功地卡住某種典型與風格締造者的位置,也不過就是早到或遲到這類程度的事。

  我不禁要感慨:世界或許還是新的(新的事物與科技……),但我們閱讀的眼睛已太過蒼老,已知道得太多、也太過龐大,再也無法青春,再也無法單純地僅僅看到被閱讀文本的本身,我們所讀的必然是一悠久的武俠史(系譜/脈絡)。

  而要談《城主逆天》,我以為,這是一個名字與死法乃至於生存之意志產生連結與爆炸的精彩武俠文本。邢墨鳶命名主角的名字:「逆天侯」雲慕天。慕天之人又逆天。這顯然就具備了一種人物內在質地與其命運的往返密度之趣味。更不用說,他的七個兒子,每一個名字都指向個別存在與死亡的意義。譬如雲驕,一個天之驕子,一個傑出完美的人物,卻死在一枝莫名其妙的箭下(像是被流彈波及)。譬如聽覺損壞的雲海(他聽到的是不是寂靜之海?),後來被迫離開大荒城,去雲遊四海,最後為救雲慕天而死。譬如雲煞,因為他的蠻橫與放縱,所以被沼澤吞沒,他的惡煞性格害死了他自己。至於雲悔和深愛他的妻秦楓之愛是無悔也是來不及後悔,他們甚至同時死於其女兒雲瑤之的出生日。還有只活了八個月就死去、只能活在永恆回憶裡的雲恆。而膽敢與雲慕天背道而馳、斷絕關係離家的雲赦呢,至死都未再見其父。赦,是雲慕天對自己殺無赦的反省,但同時也隱喻父子關係的無可饒赦,直到雲赦的死亡(他為了大荒城竭心盡慮地精研陣法)發生才彼此寬恕。最後一個兒子雲沖,既有沖出江湖之意,又何嘗不是要沖出死亡的命運佈局(詛咒),他也終於成為大荒城的第二代城主。

  邢墨鳶筆下的死亡場景,想像能量十分充沛。每一個人物的死法都不一樣,有的壯烈,有的悲慘,有的憂傷,有的莫名,各有各的意思,經常是該人物生存意志的正面展現或對位性寓意,包含雲慕天三任妻子,小蓮子(病死,她的一生都在擔心雲慕天的苦澀渡過、走完)、冷月嬋(孤絕地走完不被雲慕天關注的最後幾年,實則雲慕天自慚形穢而最深愛她)和安陵彩依(她賦予雲慕天青春活力,他寵她愛她,甚至放任彩依兄長安陵如意胡作非為,令晚年背上汙名,最後也因懷疑她是奸細,而使性格強烈的安陵彩依墜死),都有不得不如此的下場。

  我認為《城主逆天》最值得觀看的部分有二。一是寫那些無法斷捨、得與不得曖昧難分(隱含著得到有時候也未必就真的幸福的用意)的愛情。這個部分從夾在雲悔與秦楓間的遊俠邢去也(他留下祝福後便離去),雲驕死遂孤身一世的蕭諾(這個諾是愛情之諾),癡戀大荒城軍師梅君遠(此人則愛上冷月嬋)最後出家的慕天之妹雲慕雪,等等的,都可以見得邢墨鳶讀到的愛情學(悲劇)功力。

  另一個,則是寫雲慕天的老年,邢墨鳶讓一代豪雄昏庸,卻又迷途知返(恢復自覺),是最具暴力而現實感的角色側寫。雲慕天對安陵彩依傾城傾國的寵幸,以及任由安陵如意(這人還真是如他自己之意的到處胡搞瞎搞)為禍江湖,恰恰為雲慕天這位喋血梟雄寫下最難以收拾的敗筆。而一直活在殺戮中、不斷犯錯與喪失的雲慕天,最終也不得不回到原鄉,回到對自己父親打鐵手藝的緬懷。換言之,他否定了血腥,甚而燒毀自己親手寫下的一生記述。於是,他便「初生」(初心)一般地回到不仁的天地,完成(同時也是毀滅)他自己的功過與歷史。

  另外,我頗為感興趣的還是,在這個武俠愈來愈衰老的自由年代,邢墨鳶有沒有可能是要與我同行、一同掘墓的遲到者?她是不是正磨刀練劍,打算擊殺武俠此前已發展完全的所有典型化寫法呢?我相當、相當地好奇這件事。

 

 

  同步刊載於明日武俠電子報:

  http://paper.udn.com/papers.php?pname=POI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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