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與黑暗協商〉在《第二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人間佛教散文得獎作品集:推開夜色》  

  一、與黑暗的事物協商
 
  憂鬱症。一頭怪物。在你們這個年代,它是被認識的新瘟疫,就算還有許多人歧視、誤讀它,但至少已是公開資訊,已被命名為疾病,有各種方法,無論是心理諮商抑或藥物治療,都有個相應對的管道可以求援。
  但我們那個年代,它還沒有名字。它是瘋狂、是附身,無藥可救,甚至是一種罪,一種天罰。那是黑暗事物的干擾、介入和混亂。它與邪惡住在一起。它讓人直接成為邪惡的本身,成為群體裡的鬼魂或怪物。
  沒有人會去聆聽瘋狂。沒有人。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淪落到毀滅底。空無一物。你明白嗎?在身體陌生的時代,在心靈缺乏認識與開發的環境裡,我幾乎是破敗的人形玩偶,是報廢物──
  他們都覺得我是。無論你阿公如何詈罵責打、你阿嬤如何懇切哀求,我就是無法撥開腦中的濃黑煙霧。我被吸進無光、寒冷的另一世界。孤獨持續擴大、增強。沒有誰救我。無人理解、認識我在地獄受苦。沒人懂,也沒人願意去傾聽。所有人都認定我自甘墮落,不願上學,也逃避面對聯考。壓力這個詞語在彼時還沒出現。他們認定我是軟弱、失敗,不值得活的。我確確實實是不值得活的吧。
  ──而是的,我是我自己的地獄。
  多年以後,我明白了這一點,但當時的我又怎麼可能逃得開那樣內部的折磨呢?現在想一想,其實我已經算是幸運的了。至少我沒有被送進瘋人住所,隨便我去自生自滅。你阿公、阿嬤還是疼我、憐我,像養一頭老鼠似的,讓我藏在陰暗的角落底,構造自己的井,在自身黑暗的景致裡賴活著。這樣已經萬幸了不是?而我在哀傷的軀殼一直收縮、收縮,直要去至肉身溶解般,化作殘賸的淚水。短短的半年裡,我的體重從五十公斤掉落到三十九,再瘦下去,這條命就沒有了。
  畢竟,體內壅塞太多黑暗的事物。而我也不再言語。我萎縮在沉的殼中。我的活性成分都封鎖了。我只有一點點剩餘的意志在祈禱著光。還好啊,你知道的,我還想著索取某些我看不見但感知得到的光線。
  雖然我活在魔山,即使我是地獄之子,縱然我擁抱冰冷的黑暗而活──
  我都還是沒有在最根本處放棄自己作為人的可能與權利。我還在摸索。很笨拙的。那時,我反覆閱讀著卡夫卡、卡謬和沙特的小說。我們那個時代是存在主義大纛飛揚的年頭。誰的嘴中都能來上幾句似是而非的漂亮但虛無的句子。我們沒有網路,看電影還是高檔生活,藝術與文學是他方,不像現在啊俯拾即是,人人開個部落格,就可以自稱作家了。我可以說費盡千辛萬苦地在維持著自我不完全崩潰,透過文字。
  尤其是孤獨得無可救藥的卡夫卡。那時候外國文本的發行都是新潮文庫的天下。我手頭上的《蛻變》、《審判》都是1969年的初版。後來的再版已經是1996年了。真可怕,二、三十年就這樣蒸發了,歲月都是這樣靜悄悄地流完的吧。
  你可能會覺得奇怪,我怎麼會讀卡夫卡?那是你並不瞭解我的過去。打你出生以來,我碰都沒碰過書籍,你覺得離奇也很正常。但實際上少女時期被憂鬱觸摸到慘綠而平庸、多愁的我呢,最喜歡出入在那些對一般人來說毫無意義的文字裡,我因此感到共振、共鳴,感到一種輕微但確實的救贖性發生。這樣說你會不會更覺得古怪?畢竟那是卡夫卡,迷宮一般的,給人絕望、如骨似灰的卡夫卡,我沒有變得更消沉已經殊為不易了,怎麼可能還會有昇起的意欲呢?
  但這是實情。我讀著讀著呢,就從裡面覷出了一點喜劇性來,那種荒謬絕倫的人物際遇,外部沒有來由的迫害,體制可笑的迴圈,等等的,都讓我理解到生命的荒誕本質,我居然因此輕鬆起來,層層包覆的大塊憂鬱逐漸鬆動。你別一臉不可置信,我也是個文藝少女,而且我搞不好比你更要能正確理解卡夫卡書寫的核心呢。
  總之,因為閱讀,我開始學習和憂鬱症對話、交通。我既然無能抗拒它,那就接受它吧。換一個角度去想,本來困頓的局面忽然也不再那麼絕對了,生機自然而然地湧現。龜縮在家、活得像是陰影的我,重新掌握到作為人的節奏。
  我後來總算明白到,所有的對話,都從接受開始。
  除了我自己,誰也救不了我。我的黑暗需要由我自己來解釋,並在其中挖掘出光明。不管有多麼微小,這件事只能由我這邊做起,任何人都無法協助。從內部長出的邪惡,就要從裡面完成協議。外部的力量再龐大再積極,沒有我從內在驅動強烈的意願,還是什麼都改變不了的。這場戰爭跟木馬屠城記著實相似。而我必須與那些黑暗的事物相對。苦難的本身或許是可笑的,一旦我們脫離那個位置,它就再也沒有折磨我們的能耐,變成煙夢一場。關於這些,你後來明白了嗎?
  而那是我一個人的史詩,我黑暗時光的全記錄。

 
 
  二、與黑暗的時光協商
 
  我以為這樣的詩應該是我寫下的:「體內長詩的女人/和她憂鬱的狗//走過一條法式街道/彩色的花都枯萎了/她的男人也枯萎了//一年四季只剩藍色的季節/她等待遠方海洋時/摸摸自己乾燥的孩子/和憂傷的頭髮//她是真的想不開/和她憂鬱的狗/活下來」,你最近拿給我讀的詩集裡的其中一首。我想,我的幽靈曾經棲身在這些詩句,否則為何裡頭寫的那些枯萎的風景,乃至那隻狗,我都有呢?
  牠不就在我的裡面住居、移動和生活嗎?我甚至感覺得到牠的爪子撩撥、戲弄我的臟腑的種種動作。那隻憂鬱的狗,永遠不死,與我一起生活在這裡,存在至今,絕不離開。我很喜歡這一首寫真我精神風物的詩。而這名詩人也定然是從那煉獄的毀滅景色裡回返到人間的生還者吧。我感覺得到她與我是同類人,或者說,與我們都是同類人。
  你啊,是遺傳了我這部份的敏銳與超感知吧。我有時會有這樣驕傲的想法。我沒有能夠延續的文學意志在你的人生裡得到復甦。當然了,或許你會想這無關於你我的血緣,而是你本身做出的選擇。但當你第一次在副刊發表詩作時,我非常非常開心。你是我的兒子,果然沒有錯。後來你深陷在強迫症時,我也有這樣的感覺,但心情卻不免又複雜了些,連這個部分都要接軌,讓我實在不得不感慨於母子間強壯的繫絆。
  但請你聽我說,聽我再說一點當年的情景。我已經說過,那時候我的親友不管是硬質地威嚇還是軟性哀求,都毫無成效,甚至也有動用乩童、師公等等祛邪伎倆,連西方宗教的聖經驅魔都使上,我的病情依然沒有起色,還是懶厭厭地,像是要吹熄的人形燭火,鎮日縮在床上。當然了他們並不覺得那是病情,至今你阿公、阿嬤吧還堅持當年有人下符,招來惡靈附身。他們也許有他們的邏輯,但我這麼說吧,任何一種精神疾病都不會是外來的,它們總是從內部向外爆炸的。
  無法可施下,你阿公、阿嬤只得任由我歇在家中。國中整整荒廢快兩年沒去讀書,我始終浸泡在巨大的哀傷裡,連續失眠,時時流淚,就是窗外的葉落,或幼貓淒涼的鳴叫,都能惹得我傷心不已。好像世間所有垂敗皆與我緊密相關似的。
  我知道,我的心病了,但卻莫可奈何。我常常想死,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躲在連燈泡都被拿掉的黑暗的房間,長久地瞪視內心的無邊幽冥。你要明白,在我的那個年代裡,死亡是決計說不得的禁忌──
  生,我無能為之。關於死,我同樣無知的。
  然除了早前我說過的經由閱讀與思索在裡面進行修補與整合的工程外,親人的態度也是重要的。你阿嬤發現我只是畏縮、恐懼,如初生的小動物般茫然失措。她遂耐心地在手工與照料家務的閒暇,來與我作伴。你阿嬤什麼都沒做。她就只是跟我一起坐在房間裡分享眼淚與靜。而你阿公對此隻字不提。但我知道面惡又嘴硬的他終究沒放棄我這個女兒。從田裡回來或從家裡出去的他,第一件事做的總是在房門口探看我今天過得如何,有沒有精神了些。
  這樣你明白了嗎?面對精神的崩壞,的確你能相信的、依靠的只有自己。但只有自我是不行的。因為它就是製造毀滅的機器。在你內部的細節。魔鬼在你的心中,你的腦裡。於是,你會需要一點點關懷與溫熱。一點點就足夠了。也不適宜太多。一多了,你就會合理化自身的受困情境,你會挪用它及別人對你的呵護,當作拒絕人生的法寶。你將再也無法從陰影中崛起,認識深,更不用說和你的疾病達成隱喻般的停戰條款了。
  而後來,我那隻憂鬱的狗逐漸地平靜了,甚至接近安息,猶如睡火山。主要便是除了閱讀外,你阿公、阿嬤從深以為恥轉換到容許、不以本身觀念左右的態度,讓我擁有了喘息的空間。我雖棲息在黑暗中,但知曉外部還有希望與可能。絕境並不那麼堅固。它被光束包圍著,有些具備生氣的東西還在等待突破。你阿公、阿嬤那陣子的表現,我稱之為:輕親子關係。
  親子關係充滿沉重的束縛,你活在我和你父的要求下,從一個嬰兒發展到成人,你的歷史總被我們的歷史覆蓋著,這必然造就某些壓制與衝擊,你會有種無法伸展拳腳的感覺,是非常合理的。人類都是從沒有歷史的狀態成長到擁有太多的歷史。換言之,我們都被活在歷史的強大詛咒裡。這個歷史,是人的歷史,填著無數的道德選擇與包袱。尤其是現代,人們活在巨大到無邊際且深入生活的每一方寸的體制裡,歷史觀更是在無聲息間幾乎完全制霸了。
  而輕親子關係,很遺憾的無法扭轉我們和你的不對等關係,但至少我從你阿公、阿嬤那裡學到一件事:靈魂受傷的人,需要的從來不是治療者,而是自由呼吸的可能。他們給了我這個輕盈的機遇。而我和你父也決定讓你有更多的時間與自在,去和強迫症face to face。我們一直很喜歡這句英語。它有種不思閃躲、真誠乾淨的意味。那也有著從臉轉向臉的微妙況味。
  去確認一下你身體裡面的意志吧。找出強迫症的根源,適應它作為你的一部份。不要圖抵抗、消滅它。強迫症就是你。你有辦法毀壞自身而還無恙嗎?接受它吧。接受你活在煉獄的事實。記得要接受。接受你已經傾斜了,接受黑暗的時光何其龐大,接受強迫症其後將與你一生相隨常在,接受是你讓它覺醒,甚至是你自己發明它的。然後,在那裡面,你必須去找到一線微光。
  ──屬於你的,溫熱而微美的光。

 
 
  三、與黑暗的自我協商
 
  讓我繼續說從前。兩年的幽暗時間洗刷我的肌膚,使之蒼白得近乎透明。我的體重走過衰減期,遲緩地攀回原來的數字。我正在還原。那些殘破粉碎的部分都在歸位。我懂得用深沉的呼吸解除眼淚,用淡淡如一抹線條的微笑去適應憂傷。
  毫無疑問的,我正在變好。你阿公、你阿嬤看在眼裡也是歡喜。他們那些日子以來被漫長的陰影切割、佔據的臉也重新有了光亮。但他們並不急。他們任憑我去尋找、奠定自己生活的節奏與模樣。
  我恢復固定的起居型態。每天早上五點起來,在曙光未降以前,在外頭閒閒地走。你阿公和一些鄰家農人都起來了。我陪他們到田裡兜轉。在天大亮以前,回到家中,跟你阿嬤一起生火,煮食早飯,再送去田裡給你阿公吃──
  這過程之間我保持安靜無聲,未曾開口,彷彿靜成為我生存的法則。之後,我會回到房間,繼續思索我是什麼,未來又是什麼,並試著把它們寫下來。如果你想看,當時的本子我都還留著。或許你也能在裡頭尋思出一點端倪。
  你可以理解嗎,導引我走向一般人所謂痊癒的路上,真正重要的是他們並沒有驅趕我變成正常人。因為沒有人是正常的。正常是一種泡沫機制,它根本不堪一擊。正常是人對普通生活的想像。但其實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扭曲與歪斜而活。只是有些人不管是有意識或者無意識藏著比較深和隱微,有些人暴露,有些人直接引爆、進入末日的情態,不過是如此而已的區別。
  而你更應該要知道,就在那時節,我居然體悟到什麼叫做幸福。幸福也是有點憂傷的。幸福是在厭煩如圓規的陷溺與重複裡的發現──發現那些美麗的人和風景都還在,於是厭煩就失去了厭煩的語意與規格。
  時間的本身也許就是憂鬱的,因為它從來都沒有停止流逝。
  它離開,一再一再地離開。但時間亦會療癒時間的憂鬱。它對人類的作用是極為細微而複雜的。體內養著一頭怪物的我,終於也在時間的迴旋底,停止陷溺自我的地獄,並穿過煉獄,重新撫摸著身上的幸福皮毛,定居在生活之中。
  糾集黑暗事物的憂鬱症,從此被我施展為錨,定定地在意識的大海固著。
  最終,我與黑暗協商的再造工程啊,終於大功告成。
  而你呢?現在被強迫症擄獲的你,又該如何自處?那是你心中黑暗的顯露。按照你這個年代的術語,就是外掛程式。在此時,其實沒有那麼嚴重,畢竟有不少的資源與管道讓你去排解、抒發。你不會像我那時如斷頭蒼蠅般連自己異處的首級在哪裡都不知道。有那麼多方法,其中一定有適切於你的。請你要有耐性,請你要更誠實地面對自己是什麼,請你不要選擇逃避,轉身溜回密不通風、看似安全但實在只能讓你腐爛到底的黑暗深處。
  請你理解,哪一個年代的人類都相同,總在經驗地獄、煉獄和天堂的輪迴。但丁的《神曲》不止是文學作品,更是人類生命的超級經典隱喻。我是,你也不例外。我們擁有相似的結構與命運。
  而所有的機遇都是我們對《神曲》三種境界的逆溯與發明。
  而現在是你製造天堂的時刻了。
  我告知你昨日種種的我,那些構成我之如今的以往。沒有它們,我不會和你父相戀,更不會變成你的母親。我需要穿越,需要紮實地被黑暗折磨。我有我的黑暗,你也有你的。但不要害怕,孩子。相信被重重幽黯埋葬過的自己吧。
  看見那些山,看見那些不是山,看見那些又是山──
  作為人,我們始終只能練習,而盡可能在終點站前抵達我們的深刻與覺知。
  在黑暗的盡頭,總會有你的頓悟,等待猶如詩意一般的昇起。
  屆時,你將渡過黑暗的十面埋伏,並開啟你自身的曙光──
  而天堂將從你的裡面昇起,將在你的人生底完成你個人的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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